门板突然的破裂声,在平静的天津街头响起,显得格外刺耳,行人们都愕然驻足望去。
这是在东门里大街,可以算作是整座天津城最为繁华的地带,无数双惊愕的视线中,一个人影便蓦然从中撞了出来。
斜对街的面包店里,看似平静坐在堂中,但视线不住往此处眺望的赵国卉立刻紧绷了起来。
当她望见那熟悉的身影跃出时,心脏也几乎跟着要从胸口里跳出来。
她匆忙起身,抓住了随身携带的手包,立刻便不管不顾的追了去。
身后,那只一直陪着她的小狗,也摇摆着尾巴,拔动四肢跟在主人身后。
陈识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苦苦追寻他的女人,而是自顾觅了一处方向,头也不回的奔去。
他前脚刚离,后脚便有许多武馆弟子气势汹汹的涌出,好似潮水一般跟着他去向追去。
又是一阵碎裂声,江楚闯出了那武馆内,此刻站在大街上,四处看了看,却没有了陈识的身影。
他的速度不算慢了,但显然陈识要更加迅速,甚至在面对最后的拦路人时,只一个照面便将对方击翻在地。
街面上虽然没有了陈识的身影,但却一个有些慌乱跟上去的女人,因为穿着旗袍,跑动不快,远远的落在后面。
她心急,脚步不由得加快,却被来往的人流撞了一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里的小皮箱也落在了一旁。
正慌忙要去捡起,忽然却又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提起了皮箱。
“哈!”身后,有人抡起棍棒便要乘着这个机会狠狠落下。
可江楚却忽然回身一抬,麟角分叉扣住了棍身,他略略后退了半步,一脚便将对方踹飞了出去。
“跟我走!”江楚把箱子让给了她,只来及回头说了这么一句,便要向前奔走。
二人被武馆的弟子追击离开,这时邹榕才带着几个馆主慢慢的走出了武馆。
这女人抬手招了辆黄包车,坐上去后,便不急不慢的向着那方向望了一眼。
“香点上了吗?”
“都已经按照规矩来了...”
一个馆主轻声回了一句,但旋即有些担忧道:“真就这样,不用安排什么吗?”
“你想做什么?”邹榕回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的说。
“我们是武师,不是政客,一切要按照规矩来。规矩坏了,天津这个武术之都的名声,也就保不住了。”
“可是...”
“舍不得?”邹榕前倾着身子,拍了拍那脚夫肩膀,示意跟上。
“得了这么多,还舍不得;可没有舍,以后还想有得?”
“再不忿,去跟四老说。”
那人苦笑摇头,这话说到这份上,也终究是不好再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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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铛!”
架住对方兵器,江楚侧过身将赵国卉遮掩在身后,单手手腕一扭,凭着力道生生便转得对方脱了手。
与此同时,他右手也随之格住另一人武器,左手一甩,刀锋扎在那人护甲上,发力一推,对方立时摔了个仰天翻。
左手得回,翻飞在前,刀身沿着对方铁棍为轴心横切向前,正抵在那人咽喉处。
那是一个年轻人,冰凉的刀锋登时摄住了他,只要江楚把刀往前轻轻一推,便会割断他的喉管。
江楚轻轻一笑,抽回刀时在他腰间一扎,咚的一声扎在护甲上,将其推翻在地。
赵国卉有些惊慌的躲在他身后,一人暗暗的从这个方向摸过来。
她张口想要提醒,但话还未说出,江楚步子赫然一摆,左手上抬一撩,右手中麟角刀换了一个向,刀刃向内,刀柄朝外,形如利箭穿物,猛然便击打在对方腹部。
这本是一记崩拳,迅猛刚烈,如果不转刀向,凭着刚劲的力道,足以生生扎透这护甲。
但他的目的却不是杀人,而是走过这一场,没有必要和津门武行结死仇。
任何一方,只要有人死了,那么整场局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非要有一方分出生死才行。
所以,适时的留手就非常有讲究,分寸二字必须要准确把握。
这些武馆弟子们功夫不高,也不似他们一般能够收的住势头,因此用的都是棍棒,这就是津门武行的态度。
若不然,自己根本不可能活着走出武馆,放在围堵在其中,一人一刀自己都已经成了一堆碎肉。
“前面!”赵国卉忽然匆忙说得一句话,急忙朝一边躲去。
又一个武馆弟子,他正前倾捅出一棍。
可赵国卉躲了开来,这人一棍捅了个空,还来不及拨棍变势,江楚手里的刀已经落下麟角卡住棍身。
瞬间挪步一个转身,手里的刀光一转便奔着他胸口去了。
“走!”发力将这人拨开,江楚一马当先。
迎面已又是一群人奔来,江楚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了赵国卉一眼。
“跟紧我,别再走散了!”
不待这女人回答,江楚猛然向前扑出,一下子就窜进了人群之中。
这一扑,就好似雄鹰振翅凌空,扑击猎物,动作快如闪电。
当先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江楚已经手起刀落,刀柄向前,自上而下,猛然便砸在这人下巴。
其人登时口里喷出血水,半个囫囵话都说不出,仰面朝天直愣愣倒在地上。
钻拳朝天,狠辣非常。
这一记钻拳深得其中意味,江楚维持住胸中一口气,力疲而不散,犹如猛虎般朝人群深处冲去。
眼下要速战速决,被更多的人堵在这里,才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江楚此刻顾不得身后的赵国卉,更顾不得收手。
左右这些个武馆弟子们虽然拳练得不怎样,但正值青壮,又穿了一身护甲,只要江楚手中的麟角刀不朝着他们咽喉等薄弱处招呼,也不会发生什么死人的事情。
但一些伤,却也就在所难免。
毕竟刀剑无眼,为什么有时候武师比斗,会失手打死人。
斗到了某个节点,人的思绪会有些不受控制,时刻记挂住的紧箍难免松懈。
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打出了真火,不知不觉下手就狠辣起来,往要害处招呼了。
更何况手持兵刃,就更是难说了。
起如风,落如箭,迈步如行犁,落脚如生根!
麟角刀刺砍劈撩,推架横削,出手如钢锉,落手如钩竿!
明明只有一个人,江楚却好似猛虎入得羊群,一副横行无阻的模样。
兵器与拳术的联合,这些个武馆弟子们学得那些功夫套路,显得极为幼稚可笑。
出刀发拳,拧裹钻翻,连带着江楚的身法、步法紧密相合,他整个人周身上下像拧绳一样,毫不松懈。
往往这些人只来得及挥棍向前,便已经被江楚闪电般欺身而近,刀光眨眼将他掀翻在地。
一刀扎倒面前的人,江楚行步入淌泥,手中刀身一摆,左右一晃,登时有两人便被巧劲挑翻在地。
江楚来到这个民国时代的世界,跟随丁老先生学武近三年,自然远非他们能比的。
每日凌晨三点钟,江楚就已起床,先练桩功。
无极式、太极式、两仪式、四象式,外形上讲求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的外三合。
在体内,则讲求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的内三合,内外合一称为六合式。
这其实有着几分合一拳的蕴意在其中,六合式更是合一拳的核心要法。
不知江楚从上一个世界学来的合一拳,是不是真就是形意拳的现代化变种。
也因此,入形意门,学真拳术,桩功本该先练三载。
常见的内家拳,如太极、形意、八卦,包括八极在内,都是通过桩功,把全身的赘肉,都练成肌肉,把身体真正的能力发挥出来。
而且各门各派的桩功,除了能抻筋拔骨、固本培元、增长体力外,还有个作用的就是养住身体里这股气。
都说武者凭的就是一股气,当时天津街头,耿良辰遇袭,对方第一手便先要以手刀斩他咽喉,断他这股气。
气一散,劲就难以提上去。
桩功就是为了养住了这股气,只有养住了这股气,才算真正入了内家拳的门槛。
不然一辈子,都只是在门外打转。
而要养的住这股气,就得能闭的住身体四万八千个毛孔。
内家拳每家最基础的神意,就在于此。
丁连山老先生起手先主要教江楚形意门的三体式。
这看似是最基础的桩功架子,却是养住这股气的关键。
内家高手打拳,一发一收,全身元气劲力来回鼓荡,在体内流转,如长江大河奔流不息。
无论发力怎么刚猛,打多长时间,都不会出汗。
江楚和陈识从武馆内的重围里奔出来,一路各自朝向,一路走,一路打。
到现在,江楚才算是力疲;而陈识,怕依旧是生龙活虎,这就是区别。
江楚有对合一拳领悟的基础,才得以很快领悟,六合浑圆整劲,处处要领通熟于心。
继而是套路,五行连环,劈、钻、崩、炮、横;十二形龙、虎、猴、马、鸡、燕、鹞、蛇、鹰、熊、鮀、鹱。
及至器械,却没了再多的时间,便只能先交了他奇门麟角刀。
丁老先生吩咐他前往天津助南拳北上一事时,曾说:
“形意有三重境界,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返虚;也有三种练法,明劲,暗劲,化劲。”
“一般人出拳,都是手臂肌肉的力量,不会调动身体其它部位的力量,所以体内产生的气就少,力量也就相应的小。你练成明劲之后,每一拳一脚的发力,都能调动全身的力量。”
如江楚和陈识,对付这些武馆学徒时,通常一招落下,对方基本上都没办法再起身了,凭的就是如此。
一拳或一掌落下,力源自全身,而不只是手臂,一招就能打得对方暂时没了再起身的气力。
“一般的普通人,练到这一步,一拳下去,都能有十足的力道。通过练习桩功,就可以控制全身毛孔的张开闭合。但是全身毛孔,一开都开,一闭都闭,仍然是明劲,未入暗劲。”
“形意有六合,明劲便是外三合,也就是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一齐作用的结果。而暗劲,是内三合作用的结果,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
“依靠心和意的力量,搬运周身气血,浑身上下,每一处的毛孔都可控制,想开就开,想闭就闭。”
“你明劲顺畅,外三合领悟飞快,这锅蛇羹,小心一些,也可以替我看着了。”
说这话的时候,丁连山语气里也难免带着惊异。
事实上,这却是因为上个世界的缘故。
夏侯武与翁海生,都是明劲大成的人物,江楚继承了后者对于合一拳的体悟。
是以,明劲这一阶段,江楚习练顺畅,一切如水到渠成,仿佛根本没有任何难处似的。
可从明劲到暗劲,是练拳之人的一个飞跃。有许多练拳的人,终其一生,都迈不过这道坎。
入得其中,才可称作是半个宗师,当然...在这个世界,直接可称宗师。
如江楚的师傅丁连山,如东北奉天的那位宫老先生。
这个坎,需要时间慢慢积累,是功到自然成的一个必然阶段。
急不得,也求不得,讲究的是一个循序渐进,更讲究一个机缘体悟。
江楚明劲有成,事实上也就有了一定自保的能力,可以离了金楼,替丁连山看着武道格局。
人群当中,江楚左冲右突,手中麟角刀翻飞,虽然有护甲抵着,但那力道也是不小,但凡是沾着身的,径直被打翻在地的,一时半会都是爬不起来身的下场。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迅如闪电,转眼已又有五六人倒在脚下。
忽然有人一棍捣出,江楚身子一闪,单手架住棍杆,身子滑步向前,抬手钻拳向上,却是发力锤在棍身上,那人虎口登时一麻,长棍脱手飞出。
江楚自己本人,反而像一副膏药一样,贴在了对方近处,一刀扎在他胸口。
收手时,脚下已经躺下了一地的人,江楚小口的喘着气,手心里已是汗津津一片,一阵阵的疲惫感涌上。
他看了一眼赵国卉,这个女人将一切都收在眼中,却并没有太多的惊异,只是跨过这些人,跟在他身后。
毕竟她男人是陈识,那是个凭着一手出神入化的六点半棍法,一边同她叙话,一边轻松挑翻了近三十多个汉子的高手。
事后陈识更是面部红气不喘,轻轻松松背着她绕过了小半个天津城,回了城西破屋!
高低立下,她虽然不懂武术,但也是看得明白。
江楚一边慢慢恢复,一边带着赵国卉往城南走。
他和陈识自相反方向而行,可最后一定是会在城南的石头巷碰面。
这是初初动手时,二人之间的默契。
依据津门武行的规矩,是要求他们在一炷香内,不被武行人打倒,则可视之为胜利。
但二人都不是那种愿意被人追打整座天津城的规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迎上去。
不仅仅是一炷香不被打倒,而是一炷香打翻津门武行来人,才能压得各馆主心服口服!
当双方碰面时,彼此身后都跟着大批的武馆弟子,浩浩荡荡看上去好不威风。
互相打了个照面,陈识看见赵国卉,倒是有些愕然,但面上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冲着她微微点头。
这个女人也默不作声的走到了他身后,被他护住,彼此间的默契非常。
“为什么跟过来?”陈识和江楚打了一个眼色,二人同时走进巷子。
巷子那头,捧着刀的津门武行人,正静静的站在那里。
而他们身后,武行弟子齐齐跟着涌入巷子。
没有看到他时,尽管有江楚保护她,但赵国卉心慌的紧,真正在陈识身边,她才感受到了难得的平静。
虽然前后都有来势汹汹的人,提刀携棒,威风凛凛,三人如同狂波中的小船,看似随时都可能倾翻。
但赵国卉却再没有半点慌张,而是冲着陈识笑了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江楚离得近了,有几分心塞。
猝不及防,突然便被灌了一嘴的狗粮。
陈识有赵国卉,耿良辰有飒爽的茶摊姑娘,这对师徒都是桃花运旺盛的家伙。
江楚开始认真思索,自己还不知要在这个世界停留多久时间,是不是应该考虑考虑一些事...
自己多少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啊,可江楚却始终放在一个心结,自己毕竟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如果像是在上个世界那般,仅仅停留数月,那么留给对方的算是什么?
一辈子都再不可能见的苦苦守望吗?岂不是耽搁了别人芳华一生?
这是混球一般的作为,因此江楚一直都不愿去考虑这些。
这会儿当面被撒了一口狗粮,不知怎的便想到了这方面的事情。
陈识显然没有注意到江楚怪异的表情,或者说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
他只是牵住了赵国卉的手,后者面上顿时露出坚定的笑容来。
她蓦然想起了那一晚,她被一群苦力汉子追逐,心中的恐惧害怕。
当时,陈识出现在她身边,以一人之力将她平平安安从那里带出去。
为什么跟过来,或许就是因为陈识给了她一种别人给不了的安全感。
最初,她认为只有银子能给自己这种安全感,便在同意嫁给陈识时,约定了一个数,由郑山傲老先生担保。
后来,陈识给了她钱银,她才蓦然发现,自己需要的并不是银子。
而银子,也给不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此,她便义无反顾的跟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