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香江,江楚回了佛山金楼一趟,处理一些后续事宜。
这一停留,便是月余,而他也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数载之久。
这些日子里,他如饥似渴般从丁连山手上学习更深的拳术,深探形意十二形,钻研形意兵器。
可越是如此,江楚越是觉得自身体力、力量虽然还在缓慢增长,却仿佛是碰了瓶颈,再难寸进。一连几日,江楚扪心深思,终于于这一日练功完毕,在心中打定了主意,便来找丁连山。
老先生依旧如同往日那般,坐在灶台前慢悠悠地望里面添着柴火。
江楚还没说话,丁连山也并未转头看他,目光只是依旧落在煮的咕嘟的蛇羹上,像是随口一样问道:“你是来辞行的吧?”
江楚顿了顿,双膝一软,便当即跪在里厨,点头道:“是。徒弟觉得再练下去,恐怕也是进境缓慢,难以突破。”
“与其如此,倒不如换个思路,乘着今年的光景,走一走我神州大地。日后,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该有这样机会了。”
丁连山微微点头,拾起一根柴,在手里掂量着,却并没有着急丢入火中,“你的决定是对的,算一算时候,火候也该到了。”
“你见得自己、更见得高山,也该见一见众生,天南海北地走一遭,心境到了,一切都会是水到渠成。练拳的人,都要出去闯荡一番,拳术才能有长进,才能大成。没有闭门在家,默默练出的大师;更没有未见疾苦,自琢自成的宗师。”
这是丁连山首次说出他对这个弟子的期望。
宗师,为众所崇仰,足以开宗立派,堪称师表之人。
这不仅仅代表着在拳术上登峰造极的水准,更要求心中怀有天下、有家国。
宗师的评价,并不是单方面就拳术而论,更以道德为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足以受人尊崇,才可奉为师表。
宫羽田一力推动南北拳术交融,可为宗师。
丁连山拳拳爱国之心,明知后果,依旧义无反顾,击杀薄无命,背井离乡,可为宗师。
这才是一代宗师。
江楚心中感动,微微凝噎,只是结结实实行了叩师礼。
丁连山摇了摇头,站起身来,顺手将一直捏在手中的那根柴放在灶台边,却从里厨角落里取出了一个包裹,捏在手中,慢慢地踱步到江楚面前。
他轻轻将包裹放在江楚面前,上面积满厚尘,显然是许多年都未曾打开,表面被厨房的油烟熏得有些发黄斑驳。
“打开看看...”老先生声音里带着些许怀念。
江楚并未起身,而是就那么展开,里面却放着三根短棍,以幽暗的螺纹衔接,彼此拧接之后,可成一体。
而除此之外,又有一枚扁镞形枪刃,血槽暗红,显然是杀过人的兵器。
短棍每一根都有三尺三分长,再加上枪刃,约有一丈零寸长。
所谓七尺花枪尺棍,大枪一丈零寸,一刃三棍衔接咬合后,显然是一杆大枪。
老先生背手在后,微微仰着头,一字一顿道:“记得在癸巳年时候,处处杀机四伏,血案频传,前清派遣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张榕先生与吴樾先生在四九城前门车站策划刺杀这五人,事败被捕,以叛逆罪科监禁。”
“三年后,我与师弟协助张榕先生越狱,用的就是这杆大枪。”
“后来,张作霖为打击张榕同党,放出日本浪人薄无命作乱为诱,引其同党杀之,让日本人上门寻仇,藉以剿党。我问师弟,是杀人容易还是掌理一门户容易。他回答说:‘当然是杀人、被杀来得容易;撑持掌理一门户来得难。’”
“于是,当年我辞了形意卦掌门之位,隐姓埋名,杀了薄无命。”
“此后,我是一步一仇家,手持这杆大枪,一路从东北杀出路来,南下及至而今。金楼的收山宴,我和师弟在这厨中相会,他唤我回东北老家。可彼日我出手杀薄无命,便也就堕入了鬼道,自此难脱身。我熬了这么些年的羹,火候也终究是未到,我这一生,怕也是等不到了。”
丁连山说到此处,忽然直把声音提高,极具有威慑力的目光也当即投来,一转不转地望着江楚的眼睛。
“可一个门派,总有人要去做里子;人这一生,也总有些事是明知不可为,而须为之!这个结果,我终生亦不悔!”
老先生微微弯腰,一掌重重拍在江楚右肩上,他明显地感到刺痛,身子都随之一抖。
这份劲力不似寻常,江楚在香江和弗兰奇交过手,西洋拳拳重力足,但劲力在明处,如拳挥出,着力点广。
而老先生这一手,只轻轻一搭,明明力道还不如弗兰奇手上的拳劲,但当聚劲为一处时,便聚敛如针,极具穿透力。
江楚咬紧牙关,却感到劲力初探又收回,仿佛一切只是错觉。
他却知道,这并非是一瞬间的错觉,这就是宗师的手段,这就是暗劲!
明劲打人,术语叫“梢节劲”,本质上和普通人抡拳头打人的那个劲并无太大区别。
只是习武之人是规范地练这个劲,明里的霸道可见。而这个明劲是根基,明劲练得不好,身体很难有力量。
而暗劲,则在于藏,就是暗藏之劲。
此劲旦一激发,喷勃如针!
到这等境界,早已经将力道练得透及全身,足以控制毛孔闭合,达到精气不泄的地步。在必要的时候,体血精力才会通过毛孔释放出去,这就是“练精化气”。
如此,则衡量对手的战斗力,不能光看人外表、年岁而定。
如丁连山、宫羽田虽然苍老,手脚力量也的确衰弱,但发力却能通过震颤骨骼筋络,暗地里悄然生成暗劲,自毛孔中催发,杀人于无形。除非你能在第一时间制住对方,不然借着暗劲催发,他们即使面对数位成年壮汉也是不虚。
丁连山好似只拍你一下,戳你一下,也不要你立马就死。只是暗地里悄悄以暗劲伤人肾经,阻你气血,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可当晚回到家中,怕不是就要尿血,这便是他的暗杀手段。
更有些下手狠的,或许只是一个擦身相撞,抬手那么一碰,却直接借暗劲打散你脊骨。
人回去就直接可以找个凉快点的地方躺下,随后把布一盖,全村老少等着上菜就好了。
不过,眼下老先生显然只是展现手段,让江楚知道好歹,暗劲只是一刺即收。
丁连山双目黑白分明,锋芒毕露,锐利得让人不敢直视,仿佛能透过江楚眼神,直逼他的灵魂。
“我这一生,一路走来,手持这杆枪杀过很多人,但没有一个是仁人志士,爱国英豪!今天我把它交给你,行走四方如我相伴,你用它的时候,要时刻给我记在心里:我时刻在这金楼看着你!”
“别埋没了它!别玷污了它!敢为非作歹,敢和日本人勾勾搭搭,敢欺压良善,我教给了你一身功夫,也能亲自收回来!”
“形意卦门,不得出败类!”
江楚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放出豪言,更没有拍着胸脯保证,他只是恭敬点头,目光坚定,不曾退缩地和丁连山对视。
老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哼道:“赶紧去准备,明天就走!”
江楚提上包裹,转身离去收拾东西,可临出门之际,却又回头。
似乎有一个问题,早在他心中盘桓许久,这会儿才终于艰难地询问,“如果有件事,极有可能十死无生,弟子该不该去做?”
丁连山顿了顿,没有问他这是件什么事,更没有去问做了有什么好处。
世间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利于己;甚至有些事,危险重重,做了也不见得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可这些事,总有些人会义无反顾地去做。
老先生微微抬头,望着头顶的房梁,角落里有北方的燕子筑下的泥巢,可许久已经未再飞回。
“张榕先生与吴樾先生刺杀清廷遣洋五大臣,可有好处?何至于把命赔进去?”
张榕先生于三年后越狱,逃亡至日本东京,后加入中国同盟会。又于1910年返回大连,准备发动起义。
武昌起义后,他与赵尔巽等组织“奉天国民保安会”,组织“联合急进会”,策划武装起义。
1912年1月23日,张榕先生被赵尔巽、张作霖合谋暗杀。
张榕先生祖籍山东,客籍辽东,原汉军旗人。祖上世代为满酋努尔哈赤守陵,家资巨富。家族财力深厚、声望卓著,清廷存与不存,都不会影响他未来的荣华富贵。他老老实实做个富家翁不好?何至于为推翻昏庸的清朝政府而抛头颅洒热血?
而吴孟侠先生,则就是癸巳年“刺杀出洋五大臣”事件中,那位真正的实行者。
他怀揣炸弹,潜往四九城正阳门火车站,伪装成仆人登上五大臣专车。
上车后遭到盘问,吴孟侠先生唯恐事泄,急掷炸弹。其人牺牲时,腹破肠穿,手足齐断,血肉模糊。
时年,吴孟侠先生年仅二十有七,孙先生亲撰祭文,有“爰有吴君,奋力一掷”之句。
他本有大好年华,家中本有娇妻严无畏,本可享受时光,红袖添香可不美哉?诗酒年华岂不乐哉?
可他却毅然决然——“桐城吴某身长存,不杀满奴誓不休”。
“杀薄无命这事,与我可有好处?张作霖诱杀革命党,又与我何干?”
丁连山语气轻轻的,像只是自我低声的呢喃,“北方燕早已归巢,我却就此困于鬼道,终身不得返。何至于此?”
“可有些事,总需要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别人。”
“我辈武人,热血慷慨本不输读书人!”老先生回过头来,目光烁烁,望着江楚双眼。
“这就是我给你的回答。”
江楚微微低头,沉默,最后应一声:“是!”。
丁连山有些怅然若失的样子,在灶台前坐下,抬手取下那根放在灶台边缘的木柴,在眼前端详了许久,才幽幽一叹,丢入灶火中。
第二日一早,江楚起床晨练完毕,就打算向师父辞行,可却不见老先生踪影。
他转身回房间内去取包裹时,只见在斑驳的木桌上,不知何时放着一碗散发着腾腾热气的蛇羹。
微微沉默,江楚将蛇羹饮尽,旋即推门离开。
临末,他在门前叩首,身形在晨光中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