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彻斯特教堂占地颇大,一眼望去,外观是非常地道的哥特式建筑。
南京遭受最严重轰炸的时候,这所教堂也惨遭横祸,院子里就有一个被炮弹炸出来的大坑,坑底及边缘处,都是黑色的焦土。
陈乔治站在边缘,怔怔看着被炸出来的大坑,神色复杂的道:“英格曼神父,他飞了。”
“飞了?”约翰拍打着身上的面粉,呛的咳嗽了几声,难以置信的看着陈乔治。
陈乔治满脸悲伤点点头,伸出双手,抬起来比划着,无奈的说,“日本人的飞机朝这里丢了个炸弹,然后英格曼神父...就被炸飞了。”
这个时代的轰炸,可不会顾忌什么民用、军用设施,日本人更不会去考虑人道主义。南京城的断壁残垣,可都是被飞机上投下来的炸弹轰炸的。
约翰略微惋惜的摇摇头,皱眉问道,“遗体是怎么跑到院子里来的?”
“这都都怪老顾。”陈乔治如实说道。
“老顾是谁?”
“老顾是教堂的厨子,他说尸体有会味道。于是就把神父搬到了坑里。”
“那老顾呢?”
陈乔治无奈叹了一口气,“他今天一大早就跑了。”
“这里只剩下一些学生,还有一些学生被父母接走了。剩下的学生没地方去,就留了下来。”
自从英格曼神父死后,教堂里那个姓顾的厨子就成了话事人,所有的事情都是由他拿主意。
陈乔治太过年轻,他在这种事情上没有任何主意,根本没有什么话语权。
约翰驻足了一会儿,摩擦着下巴思考着,望向陈乔治的目光里满是贪婪。
“即使没有尸体,你们也得付我钱。”
看到陈乔治窘迫的摇头,约翰摆了摆手指,不容置疑道:“听我说,我来收尸,你们付我钱,这是规矩。”
“南京城里这么危险,我冒着生命危险大老远过来,你们还得给我加钱。”
“教堂里没钱。”
“没钱?”
约翰气急败坏的望着他,但陈乔治也只是个孩子,他不信邪地往里走去,边走边道:“这里是教堂,肯定有钱!一定有钱!”
陈乔治无奈的叹了口气,赶紧跟上约翰的脚步,路过那辆趴窝的卡车时,问道:“你会修卡车吗?请帮帮我们,带着我们离开南京。”
“修卡车?免费给你修?”约翰挑眉问道。
陈乔治赶紧点点头。
“想得美!”
约翰没好气的哼了一声,走到卡车面前打量了几眼,琢磨道:“不过我可以拆点零件卖钱,看样子卡车还比较完整,这些零件应该能弥补我一部分损失,教堂里有工具吗?”
“没有。”
“你除了说没有之外,还会说其他的话吗?”
约翰失望的拍了拍额头,不再搭理陈乔治,直接推开教堂的大门走了进去。
这会所有女学生都集齐在了教堂里,在最前面放置着一个相框。
那正是汪小珍的照片,李楚楚不停的哭着说道。
“小珍她一声都没吭。挨了那么多刀,一声都没吭。”
孟书娟也是低着头抽泣着说道。
“都怪我。”
李楚楚转头望着孟书娟说道。
“怎么能怪你呢。”
但身后的杨文丽却哭着对孟书娟指责起来。
“我看就是怪你。你爸爸不是保证我们每个人都能坐上汽船离开南京吗?他人呢?自己颠了吧。”
“他害的我们穷等,把日本鬼子等来了。现在全城都是日本兵,想躲到安全区都迟了。”
说完还不解气,站起身跑到孟书娟身旁瞪着说道。
“汪小珍就是被你爸害死的!”
孟书娟气不过一把将身前的杨文丽推开说道。
“你瞎讲!”
两人立刻就扭打在一块,搞得刚进门的约翰一愣,连忙把她们拉开,并安抚了几句。
随后约翰不再耽搁,直接让陈乔治带着他去找募捐箱,结果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一点收获,他愤愤的踹了一脚,压抑着火气问道:
“在哪?告诉我,钱在哪?”
“教堂里真没钱。”
“不可能!这里可是教堂,你竟然说没钱?到底在哪?在楼上?”
撂下这句话,约翰急匆匆上了楼,在英格曼神父的房间里环顾了一周,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嘛,我不回安全区了,今晚就住这儿了。”
约翰点上支烟,四处看了看,指着墙上的相框问道:“长成这个样子,这是谁啊?英格曼神父?看看他这张脸就扫兴,我可不想睡觉的时候被死人盯着。”
说着,约翰就要去拿相框,旁边的陈乔治赶紧阻止。
就在两人陷入争吵的时候,江楚和李教官一行人也来到了文彻斯特教堂门口。
“这就是文彻斯特教堂。”
江楚点了点头,“叫门,那个洋人会给我们开门的。”
结果还没等他们有所动作,街上却紧跟着跑来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
这群女人衣着艳丽,手里都提着行李箱,脸上带着焦虑的神色,边跑边议论着,议论的内容大部分都围绕着老顾这个人。
这正是钓鱼巷的十四名风尘女子。
就在江楚默默吐槽的时候,这群女人也注意到了教堂门口的士兵,顿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那些议论声也瞬间消失。
在电影里,这些女人曾对李教官冷嘲热讽,那是因为当时教导队只剩下李教官和奄奄一息的浦生,她们才有些肆无忌惮。
可现在教导队还剩下十二号人,而且各个杀气腾腾,站在那里就是一种威慑力,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两方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女人们低声说着话,议论声越来越大,内容无非是对士兵们的鄙夷。
见李教官这边虽然恼怒羞愧,却并没有什么反应,她们也就愈发的肆无忌惮起来。
有人要去拍门,但一个女人却已经扭着腰肢上前,横了一眼那士兵,毫不客气的用肩膀挤开他,疯狂敲门叫喊。
“你真跟他说好呢?”
女人转头白了那名姐妹一眼,解释道。“废话,我不说好能带你们过来啊。”
“老顾!老顾!快来开门!我是红菱!听到没有?!老顾!老顾,你开门啊!”
陈乔治很快听到了动静,跑了过来,但他只敢打开小门观察。
但刚露出脸来,红菱已经是带着一群姐妹叫了起来。
“老顾呢,把他叫出来。”
“你们快去西边安全区!去去去,安全区在西边!”
“谁去安全区啊?我们找老顾。”
“老顾他不在!”
“怎么不在?你走开!”红菱泼辣的叫着,几乎把手透过小门戳在了陈乔治的鼻子上。
“老顾讲了,你们这个礼拜堂有洋人保护。小日本根本进不来。死鬼!哄老娘伺候他一个晚上,讲好收留我们姐妹的。把那狗日的给我喊出来!”
这一场闹剧,看得江楚嘴角抽搐,脸色发寒的上前。
他手里还提着一把滴血的大枪,几个女人都是一愣,默不作声的让开了位置。
她们敢对李教官一群人横眉相对,因为他们是军人,军人是有操守的。
但江楚来历不明,这会儿沉下脸来,配合着身上溅血的模样,更显得骇人,几个女人都缩在了一旁,不敢再吱声。
陈乔治也是被吓了一跳,急忙要关上小门,江楚却猛地伸出手去,径直穿过了小门,直接抓住了他衣领,将他生生提了起来。
“叫约翰过来。”
撒开手时,陈乔治径直摔了一个屁股蹲,有些恐惧的看了一眼江楚,扭头便往内跑。
不一会儿,约翰已经是快步走了过来,透过小门看清了江楚,立刻笑着打开了院门。
女人立刻第一时间涌了进去,陈乔治还想拦一拦,却根本没有作用,像是只雏鸟一样被戏弄着。
约翰则是欢喜的上前,张开了手臂想给江楚一个拥抱,却被他一把按住。
这老外身上都是臭味,江楚适应不得。
女人们都向教堂奔去,陈乔治一个都没拦住,反倒是弄得自己脸通红,有些恐惧的望了眼江楚,但目光随即落在李教官身上,鼓起勇气道:“当兵的不能进!”
江楚回头看了看,让一个士兵去把院门锁了,径直便向教堂走去。
陈乔治快步追上,拦在了江楚面前,涨红着脸叫道:“日本人发过传单,不能收留当兵的,要是让鬼子发现我们收留当兵的,我们全都得死!”
听到这话,李教官叹了口气,跟部下对视几眼,转身就准备离开。
作为一名军人,南京城在他们的守卫下被鬼子攻占,甚至还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屠杀,他们实在是无颜面对南京百姓。
江楚却喝住了他们,转而沉着脸,死死的盯着陈乔治,默不作声上前一步,陈乔治便不由得慌张的退了一步。
“南京保卫战,是他们用性命在守护着你们。以前是这样,现在,以后也会是这样。”
“可是...”
“不要被小鬼子三言两语吓到!”江楚拍着陈乔治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是中国人,李教官他们也是。他们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危险,在关键时刻,他们还会舍命保护你们。”
“日本人的承诺,不能信,你以为外面那些平民的尸体,是哪里来的?”
陈乔治低着头,他想起在城门口的时候,他们被日本人追杀。
当时,正是李教官这群人放弃了自己逃走的机会,开枪为他们阻拦住日本人。
他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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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教堂时,江楚看了眼停靠在一旁的破旧卡车,转而望向约翰,“懂得修理吗?”
“修卡车?”
约翰搓了搓手指,兴致高昂:“没问题,主要有足够的工具,我保证让它动起来。”
陈乔治在一旁愕然的望着变脸的约翰,脚下踢着碎石子,嘟囔着嘴,满是委屈的骂了一句。
“二流子!”
江楚带着李教官等人进了教堂,迎接他们的是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女学生们缩成一团,望着进来的人,都有些面面相觑,眼神里带着几分胆怯。
李教官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自动的安排兄弟们负责值守工作。
士兵们各自都散去,有些向院子里走去,他们要熟悉教堂的环境,有些则上了楼顶,居高负责观察情况。
孟书娟和李楚楚等人,目光则大都落在了浓妆艳抹打扮的红菱等人身上,也不顾及她们在场,低声开始议论了起来。
“都是钓鱼巷的。”
“什么钓鱼巷啊。”
“就是妓院。”
女人们脸上表情都不算好看,看那样子,像是忍不住要张口反驳。
不过江楚这会儿完全就像是尊煞神一样在一旁站着,她们自觉寄人篱下,也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对她们的态度观感,因此只是在忍着怒气。
“教堂有空房间吗?”
陈乔治想了想,说道:“二楼有许多房间,教堂里还有地窖。”
江楚这才脸色柔和了不少,对陈乔治点点头说道:“把她们安排在地窖,李教官他们,就安排在二楼。”
女人们面面相觑,红菱却是个脾性大的,当即心中就有些不乐意,但却不敢和江楚搭话,只是拉着陈乔治不依不饶,“我们都是女人家,怎好住到地窖里啊。”
陈乔治的性子有些怯懦,当即犹豫的望着江楚,后者便扫了一眼过去,红菱立刻收了声,有些胆怯的攥着手里的手帕。
“地窖最安全,就算是日本人进来了,也不一定能找到你们。”
“这样还不满意?那你们也可以和李教官他们换一换。”
红菱仔细品了品,倒是觉得这话也在理,整个教堂这么大,如果不仔细搜查,谁会知道还有地窖呢?
她想明白后,立刻陪笑着点头,“地窖好!地窖好,我们姐妹们就到地窖那里,苦点难点都没什么,熬熬就过去了。”
江楚主要考虑到,士兵们住在二楼,虽然被发现的概率会大增,但也会有更好的机动性。
如果日本人真就闯进来大开杀戒,李教官他们即使是在地窖内,也不会是袖手旁观的性子。
到时候他们从地窖里杀出来,反倒是很容易被人堵住了出入口,往里面丢颗手榴弹,所有人通通报销,真的躲都没处躲去。
“很好,如果有什么紧急情况,女孩们也立刻躲进地窖。放哨有李教官的人负责,你们别给我闹事。”
江楚多吩咐了一句,“谁也不想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罪魁祸首是日本人。现在所有人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谁敢挑事,我就把她丢出去。”
陈乔治先一步带着红菱她们去地窖收拾,江楚则看向女学生们。
“你们是学生,但日本人兽性十足,不会因为你是学生就放过你们,无论任何时候,不要礼唱,安安静静的待着,别引来了日本人。”
孟书娟眼里充满复杂情绪的看着他,刚想说话,一旁的李楚楚突然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们会死吗?”
江楚一顿,她们的目光单纯而充满期望,她们的人生也才刚刚开始。
但他给不了承诺,他的性子也不会是会满口打包票的人。
孟书娟慢慢走到他身前,低着头轻声说道:“谢谢。”
在城中的时候,如果不是江楚坚持让约翰带上她们,可能她们也就回不到教堂里了。
女生们三三两两的离开,江楚则有些疲惫的坐下,目光落在前方的祷告台上,有一种沉重与无力感慢慢津满全身。
只有身处在这场残酷的战争中,才会知道,个体力量的弱小。
救人,要比杀人难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