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香江拳师可以不给洋人面子，可以不给泰勒面子，但是洪震南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罗师傅还犹有些不情愿，摇着头嘟囔道：“为什么不让我上场，我能打得这个洋鬼子找不着北！”

叶问在一旁听的苦笑不已，作为和罗师傅交过手的人，他最是知道这家伙深浅，急忙推着他往擂台下走。

“好！我们就先下去了。”罗师傅回头挥舞着拳头，“让这洋鬼子看看我们的厉害！”

洪镇南苦笑着回应，冲他点了点头，再转过身时，面对已经蓄势待发的泰勒，脸上的笑容转而收束，严肃的盯着对方，脚下挪移不定。

“打！”

随着一声敲钟响，裁判退至一旁，众人的掌声同时响起。

江楚也坐直的身体，目光落在擂台上不曾离开，宫若梅察觉到他的异样，握着的手微微发紧。

泰勒脸上的嚣张已经全然收敛，在擂台上，随着开始的钟声响起，他已转为那个世界级拳王龙卷风。

小碎步跳了几下，泰勒猛地一记直拳打来，洪震南眼疾手快，猛然抬臂一挡，余光捕捉到泰勒中门大开，随着一声大吼，一记朝天踢，赫然踢向泰勒下颚。

一个在壮年，一个在老年，洪镇南捕捉时机很准，但动作却已不如往年那般凌厉。

而泰勒毕竟是拳王，那一身壮硕的肌肉并不只是摆设，他反应也是不慢，双手交叉格挡了这记朝天踢，脚下步子一迈，自己先冲了出去，拳头紧跟着便已经抡了出去。

洪震南抬臂随意一挡，可对方的拳很重，他脸色有些微微变化，身子一俯，一记黑虎掏心抓向泰勒腹部。后者早有准备，灵活的往后一个小跳，躲避了过去。

拳拳到肉的碰撞，汗水挥洒，洪镇南胸含一口气，洪拳的硬桥硬马、大开大合，在他手中彰显的淋漓尽致，他一拳威猛似一拳，你来我往之间，竟给人带来种他在压着泰勒打的错觉。

台下掌声如雷，纷纷鼓掌，叫好。

泰勒步子一点，拉开了距离，小心的绕着洪镇南走动着，寻觅着破绽。

“可惜了”宫若梅有些意境阑珊的说了一声，外行人看不出门道，她却明白，洪镇南的呼吸已经乱了，他站在原地没有走动，就是在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

而泰勒身强力壮，虽然之前被压制，可看似不妙，实则洪镇南根本不能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这会儿对他而言，或许还只能算是热身而已。

江楚点了点头，说道：“洪师傅毕竟是老了，拳怕少壮，遇见龙卷风，的确吃亏。”

“爸爸，那个老爷爷会输么？”

身后忽然传来稚嫩的声音，江楚好奇的回头看了一眼，却正是那日在码头遇见的熟人。

那是瓷娃娃一样的小女孩，正坐在江楚身后，一手指着擂台上，扭过头关切的询问着自己的父亲。

万宗华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正巧看见了江楚，便拱手示意。

“万会长，不巧正遇见了您。”江楚回了一个礼，侧过身子，低声的询问道：“我也想听听万会长的见解，不如就谈一谈？”

万宗华想了想，避开了胜负的问题，而是隐晦似的说道：“洪会长毕竟年老气衰，气力不足以持久，洪拳又是硬气外家功夫，年岁上就吃了大亏。”

“那要如何取胜？”宫若梅的视线也投了过来。

“如若是我”万宗华沉吟了片刻，才慢慢道：“以力打力，以圆化直，或许会取胜。”

他出身太极门，讲究的就是一个以柔克刚，以静待动，以圆化直，以小胜大，以弱胜强。

宫若梅眼神却闪了闪，说道：“若是我，当以大缠开局，踩游龙步，以曲刹直，以动扰静，避正就斜，顺势顺劲。”

“以柔则绵里藏针，沾粘随化，化去他的拳劲凭刚则冷弹崩炸，落招他的死穴。”

所谓死穴，也就是咽喉、裆部、腰肢等柔软的地方。

八卦手黑，可见一斑。

万宗华眼底闪过一抹惊异，抱拳道：“阁下是八卦门人？”

宫若梅说的正是八卦的手段，她浅浅一笑，点头道：“宫二，奉天宫家。”

“可是那个宫二，继承了宫老先生衣钵的那位？”万宗华一愣，见宫若梅点头，他旋即报以敬重，脸色也变得严肃了几分，道：“宫老先生真乃一代宗师，我素来敬佩。”

“这位是？”

江楚轻轻一笑，道：“不才江楚，形意。”

丁连山不比宫羽田，他落入鬼道，名声不响，是以江楚也就没有自报师承家门。

万宗华也没有因此轻视，二人很明显是情侣，他和气一笑，便说道：“一个形意、一个八卦，两位果然般配。”

这是个会做人的，江楚眼底有光芒闪了闪，想起当时万会长举办的募捐会，遂点头问道：“万会长，若是不嫌弃，这拳赛结束，可愿意去我那里喝杯茶？”

嘭！嘭！嘭！

擂台之上，二人却已经再次交手。

洪震南的洪拳使得出神入化，转战挪腾之间虎爪如同狂风暴雨，落在泰勒身上。

面对他的急速快攻，泰勒大都硬生生扛着，却抓住一个空挡，一记下勾拳，逼退了洪震南。

这时最是应该乘胜追击，但洪镇南却不得不抓住这个短暂的时机平复气息，一双虎目，看向泰勒，一边还要寻找破绽。

铛！

裁判铃声响起，一个回合结束。

两人被裁判分开，各自退回属于自己的角落休息区。

这一回合下来，该试探的差不多都试探了，接下来就是实力对拼。

洪震南脸色有些难看，泰勒拳种皮厚，自己的三五拳头落在他身上，不如泰勒一拳打自己一拳来的痛。

而且，他自己的体力也已有些跟不上了，刚才的抢攻，消耗了他大半的体力。

旁边正在等候的洪拳弟子，纷纷上前，擦汗的擦汗，喂水的喂水。但是短暂的供给，并不能给洪震南疲惫的身躯带来好的效果。

对面的泰勒则微微气喘，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神情，第一回合他也已经摸清楚了洪镇南大致的路数，虽然挨了不少拳，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损耗。

台下叶问则面露忧色，别人看不出，难道他还看不出么，别看洋人被压制的毫无反击之力，可是脚下的步伐不乱，偶尔的反击出手，也是有章可循，丝毫不见被压制的慌乱。

在这样打下去，以洪师傅年老的身体，迟早要输。

打定主意的叶问，站起身来走到擂台边上。

“洪师傅，你还可以吗？”

洪震南转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虚弱和沙哑：“没问题呀。”

“要不然下个回合，洪师傅，不要和他拼拳，尝试切他中路？”

洪震南沉默一会儿，凝重的道：“不会那么容易的！”

铛！

刚说完话，铃声已经响起，裁判示意两人出站。

“打！”

没有了试探，这一次上场，便是龙争虎斗。

洪镇南深知自己身体潜藏的问题，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把泰勒打倒，持续时间一长，他后继无力，也就危险了。

一念至此，洪镇南抢得先手，脚步一迈，洪拳虎形一摆，当先急攻向泰勒，却被后者一个后仰躲了过去，左拳猛地打在了他腋下。

砰！砰！砰！

洪镇南含住一口气，脸色涨得通红，硬生生忍下疼痛，手上动作却越发的加快，虎形一变一转，拳风已紧跟着掠出，似是猛虎一扑不得，转身二扑、三扑。

拳来脚往之间，打得却是难分难舍。

虎形虽猛，但却已老迈，泰勒赤裸着上身，一身肌肉被汗湿，一次次地挥拳打乱了他的招式。

洪镇南暗暗咬牙，拳路一变，鹤形啄向泰勒上路，引他护住脑袋，却直把步子一收，鹤化虎尾，一招猛虎摆尾狠狠踢去，踢得泰勒连连后退。

末了，却是一记白鹤亮翅，拳头落中，泰勒鼻子一酸，鲜血横流！

“虎鹤双形！”万宗华看得眼睛一亮，暗暗道了一声，感叹道：“香江果然人杰地灵，藏了不少好手啊。”

江楚皱了皱眉，却摇了摇头，道：“洪师傅气息乱了”

说完，他拍了拍宫若梅的手背，便随之起身，从走道来到武馆弟子的区域，最后站在了叶问身边，一同就站在擂台边缘。

两人是老交情了，叶问也没有跟他见外，忧心忡忡的说道：“我劝洪师傅切他中路，可他似乎没有照做。”

这会儿，洪镇南的拳已经隐约慢了下来，作为对手的泰勒最是了解，他也慢慢地熟悉了洪镇南的拳路。

抓住一个机会，泰勒却是猛地一记重勾拳，不仅破了洪镇南势在必得的虎鹤双形，更是一拳把洪镇南打趴下了。

台下的国人，在看到洪镇南被打趴下后，都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眼底满是担忧。

而一边的洋人则振奋起来，大声地呼喊、鼓掌，纷纷为泰勒加油助威。

中了一记重勾拳，就算是洪镇南也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一，二，三”裁判拦住泰勒，站在洪镇南身旁，喊着时间。

江楚皱着眉，看着已经回过神来，艰难爬起的洪镇南，摇了摇头，开口道：“叶师傅，你也想的简单了”

叶问扭头疑惑的看向江楚，显然有些不明白。

“洪拳刚猛，以力服人，以威取胜，洪师傅一开始和他拼拳，是想借着长处击败龙卷风。”

叶问摇头，皱眉道：“洪师傅气不足，这行不通。”

“但切中路，却想当然了，也不是洪拳的路数。”江楚视线始终未曾离开擂台上再次交手的两人，慢慢道：

“人之中路，以鼻梁为中线往下到肚脐。若是叶师傅对阵，以咏春中线理论，拳路善打中路，借着日字冲拳，拳冲心口发，想来是有成效的。”

“但洪拳却没有中线的说法，讲究的是稳打稳扎，步步为营，以静待动，以守为攻，守中带攻。”

叶问有些愕然，皱眉不语，他作为旁观者，仅仅只是代入若是自己和龙卷风对阵，应当如何应对，却是没有想到各家拳术不同。

“而且就算是以叶师傅，直接切龙卷风中路，也有些不智。”江楚指了指龙卷风的手臂，道：

“他臂长力足，若是回守捉打，那就甚是不易。最好的方法，就是先自边路入手，打得龙卷风束手束脚，此后才当抓住时机以中路突进。”

说话之间，那裁判已经询问过两人是否有事，见各自点头，便一挥手：“打！”

双方继续你来我往，缠斗在一起，拳拳到肉，听得人暗暗心惊。

洪镇南费尽心思，一个虎扑，猛地把泰勒摔出去后，自己却后继无力，没有乘胜追击，只能靠着绳索稍作喘息。

泰勒很快爬起身，依旧生龙活虎，而洪镇南却步履艰难，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振奋着精神。

洪镇南挨了泰勒一拳，转而一个猛虎甩尾，踢走泰勒。

铛！

第二回合结束。

洪镇南接过弟子拿的毛巾，擦了擦脸，毛巾上全是血迹。

叶问看着毛巾上的血迹，一脸凝重和担忧，皱眉道：“别再打了，洪师傅。”

“不能叫洋人，看不起我们！”洪镇南脸上虽然有些浮肿，但却一脸的坚定，慢慢的攥紧了拳头。

“不要为了出口气而受伤啊！”

“为了生活，但侮辱中国武术就不行！”这话，洪镇南说的却是斩钉截铁！

江楚默默的看着他，听着他话里的虚弱，显然已经中气不足，忽然靠近，道：“以边路入，走中线突进，试一试。”

洪镇南有些愕然的扭过头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

那边，开始的钟声敲响。

洪镇南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他扭头看了江楚一眼，忽然道：“我可能做不到了。”

江楚抿了抿嘴，没有接话，只是有些烦躁地摸出烟来抽着，默默看着他拔步走到擂台中间。

“打！”

洪镇南的出拳已经肉眼可见地变慢，动作也有些迟滞，甚至连外行人都能看得出来。

若只是如此，他还能勉强招架泰勒的重拳，然而最为关键的是，在连续几拳过后，他喉咙里忽然发出低低一声“嗬！”声。

他的胸口猛然开始喘息着，身子也晃了晃，招式全都被打乱，拳头也提不起力气来。

泰勒却没有半点想要留手的意思，左右勾拳被洪镇南勉强挡下后，紧跟着就是一套连环拳，处处落在洪镇南脑袋上。

嘭！

这一拳很重，洪镇南脸上都是淤血，趴在地上，连续想要撑起身子，却都未能成就。

身后的裁判正叫着时间，叶问立刻拿起白毛巾，却被洪镇南用力地抓住了手腕。

他满脸是血，死死地看着叶问，咬着牙微微摇头。

“老家伙你真准备死在这拳台上？”

江楚沉着脸，忽然开口，话语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洪镇南露出一个艰难的笑容，满口的鲜血，看得人有些触目惊心。

江楚低头咬牙，咯吱作响，这样的笑容，他见得太多。

在南京城时，李教官为了引开日本人，从汽车上跳下时，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笑容。

甘道人当时望着南京城满地废墟，说着自己想要陪这座城一起死去时，也是展露这样的笑容。

甚至在佛山，李钊替他挡下子弹，展露的那笑容，也如出一辙。

“洪会长！”罗师傅等人双眼含泪，低声的叫着。

已经醒来的郑伟基声音哽咽，关切的看着洪镇南，轻轻的唤着，“师傅”

洪镇南却只是咬牙，用力抓住擂台边缘的绳线，想要爬起身。

江楚眼底一沉，忽然夺过了叶问手里染血的白毛巾，猛地甩上了擂台，用英文大声喊道：“这一场，我们认输！”

洪镇南的动作僵在原地，愕然的望着江楚，呆呆问道“为什么？”

江楚眯了眯眼，淡淡道：“如果中国武术，要借着你这个半只脚要入土的老家伙争回面子。”

“那它被人侮辱，也是活该。”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向擂台，裁判回过头来，又看了看泰勒，高高举起他的手。

“获胜者，拳王，泰勒！”

洪镇南，败！

一个个洋人全部站起来，为泰勒鼓掌，欢呼。

泰勒高举着双手，恢复了往日的嚣张，将口中的护齿吐向洪镇南这边，嘲笑道：

“回家吧，老家伙！”

砰！

江楚脚尖一甩，那满是唾沫血水的护齿在半空中划过一个弧度，落在了洋人席间，惹起一片惊呼。

泰勒一把抢过主持人的麦克风，立刻望着江楚，高声道：“江！”

江楚脸色发冷，弹了弹烟蒂，一手抖了抖衣角。

“你需要明白，你可以打败中国拳师，但打不败中国武术。”

记者们围拢过来，镁光灯发出刺眼的光芒，将一切记录在胶卷上。

江楚抽了口烟，吐出烟圈，在烟雾弥漫下，他笑容有几分狠厉，“还有一句你可能很熟悉的话要送给你”

“你的这个决定，真是大错特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