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柳白猿之名,在北方武林乃是赫赫有名,添为武林的仲裁者,须得有服众的本事才行。所谓南刘北柳并列,是这个时代真正最顶尖的武林高手。
柳白猿借以一张弓裁决北方,正有“天下第一神箭士”之称。
老人仔细打量了下江楚,道:“箭士搭弓射雁,当先有其形,再得其神。你虽然有些基础,但还需先把基本的架子练正了。”
“足立于地,贵在稳,身法亦当正直,引弓得法,架箭从容,前推后走,弓满式成。”
他所述种种,都是不传的古射术,江楚从未有所听闻,他心知射术珍贵,便认真聆听。
山林中,柳白猿整个人坐在那里语气平和的叙述时,就好像只是一个普通人。但是当他真正站起身演示,开弓搭箭之时,江楚却感觉身上肌肉一跳,他年岁虽已老,可双臂肌肉却束紧如发条,角弓举起后,深邃的眼眸微微一眯,捻起箭羽立于弓弦,稳如磐石。
在江楚微微抿嘴,老人这一刻气势凝聚,整个人正像是他手中已拉开的弓弦,带着种难以掩盖的危险气息,这不是一般的高手,简直可以用恐怖来形容。
“柳白猿的箭术,世间首屈一指,究竟是到了个怎样的境地,才足以横压北方武林?”
江楚暗暗思索,心中满是期待,目光落在老人那枯树皮般的手上。
林间有鸟鸣声响,柳白猿足尖循声所指,指头微微一松,箭矢顿时恍若一道流光般窜了进去,鸟鸣声戛然而止,唯有山风吹动,树影摇曳。
国术传承,本就是一代不如一代,这里面有许多的因素,更是时代浪潮冲击的结果。
而箭术,则更加不堪,甚至可以说几乎是凋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火器的出现,这些种种都被无情的历史席卷吞噬,许多精华都没有传承下来。
柳白猿所承古射术传承源头,已经无法考究了,估计世间通熟的,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不过好在他自己本人是猎户出身,对拳术并不精通,但长于射术,因而研究更为深邃,老人境界高、基础牢靠,便是从开弓搭箭的姿势开始,一点一点的给江楚指正示范,始终不曾让他偏离,走了错路。
江楚本就有拳术的基础,也有一套拳架子,这姿态不说深入骨髓,却也好似融入了血脉。
而开弓之时,却又有不同,射手搭弓之时须有六忌:勿缩颈、勿露臂、勿弯腰、勿前探、勿后仰、勿挺胸。
这些种种,都要生生纠正过来,难度可想而知。
不过江楚心知此次机缘难得,也是倍下苦功,柳白猿看了都暗暗点头,心生感慨,觉得倒是寻对了人。
每日天刚亮,江楚就已起床,先练射术架子桩。
此桩站定,头要做到拔顶竖项、足要立地扎根,意念上则须有顶破蓝天之意。
而开弓之时,两肩带肌肉,前撑后拉,浑身上下无不向脚下扎根,呼吸一松一紧也要跟着节奏来,要求屏气凝神,对形、意、气一定要全部统一。
一日日的反复练,练的不光是双臂的臂力,乃是将四肢百骸,每一个部位,练得牵弓运劲的时候,沉坠、稳固,如泰山之势,才能立地如松,牵弓如石。
手不抖身不晃,离弦的箭矢才会精准,不至于偏移了方向。
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箭士手可能只是轻轻的一抖,箭矢极有可能就会落得一个空。
平日里,则是需要多食鱼眼,护眼为第一,柳白猿这把年岁,还能准确射中密林中的鸣雀,除了他箭术高超外,还在于那一对眸子锐利如鹰隼。
江楚展开箭士图挂在门后,出出入入之时,须以目对目、耳对耳,以此锻炼目力。练到后来,一举一动,出入往来,都准确和箭士图相对,才算是上乘的境界。
身旁有柳白猿这种世间第一等的名师指点,江楚只觉得像是行走在一条康庄大道上。
前路已经开辟,他沿途一直而去,许多疑惑的地方也随之豁然开朗,甚至有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
江楚在行住坐卧,一举一动,都努力融入这股牵弓劲。
连吃饭睡觉,似乎都没有了感觉,整个人沉浸在其中。如此练习,外部全然不知不觉,如疯魔了一般,一连半月有余,都是如此。
这日上午,江楚晨练完毕,按照惯例来拜见柳白猿。老人眼底满是赞赏,拂须笑道:“你果然天赋不凡,拳术、箭术论及深处,其实都是对劲的运用,你本就有前者的基础,一朝领悟了,便可以旁触类通。”
“不过短短半月时间,你能将牵弓劲劲练的纯熟,已经有了足够的基础。所有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无论是练拳还是练箭,学到身上的功夫能耐,就正是要有个不疯魔不成活的劲头,无法深研进去,如何能进入上层境界!”
稍微一顿,柳白猿继而正色道:“从今日开始,我正式传授你古射术!”
他起身,引着江楚步入林中,也并未深入,只是寻了一片空地,让江楚射挂在树上的靶。
“上一代柳白猿传授我时曾说:箭术有三重境界,他称之为是:开弓之力、引箭之气、离弦之势。”
“先说开弓之力,虽然是第一重境界,却是所有的根基,练得也就是双臂的臂力。”
“引箭之气,这个气,就是人呼吸的气息,箭士持弓远射,须注重呼吸的节奏,气息不可乱,乱了一分一毫,心也因此而乱,难以做到心无旁骛,眼中除了待射之物外还有其他,那就不免会分神,结果可想而知。”
“势则非比寻常,箭士引弓射箭,气势不可弱于人。你要牢牢记住,须以左脚脚尖对敌,不能避让,不能被人用气势压倒。一旦如此,每逢拉弓时,你的心就会乱,气息也会杂,力量会松,你的箭就再也射不中他。”
江楚闻言,若有所思道:“三者本是层层叠进?由内而外、由心到力?”
柳白猿哈哈一笑,道:“你说的也对,本就是如此。”
“什么时候你搭弓射箭时心如止水,什么时候就可以射活物。”
他指了指树上挂着的靶子,江楚抿了抿嘴,遥遥望去,旋即在树墩上坐下,引弓射箭。
两个月后,江楚则开始跟着柳白猿入山林。
射活物和死物,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若两个人的力量、视力、箭术都完全相同,但一者射活物、一者射死物,在真正需要搭箭引弓拼命时,于复杂多变的环境中,他们的心态和发挥都会截然不同。所谓的神射手,其实也就是在“势”这个境界,他自引弓之时,便已经在心里笃定,自己必定会命中猎物。
如果自己都没有一个准数,慌慌张张搭弓便射,最后就只能靠运气了。
可运气本来就是最靠不住的。
江楚先射小动物,心态逐渐调整后,猎物的体积则慢慢变大,从野兔、野鸡升级为狼、野猪一类,它们具有一定的反扑能力,拿来练手最是合适。
及至目标渐渐锁定在虎豹身上,江楚才真正做到心如止水,搭弓之时的气势也慢慢升了起来。
数月有余,他蓬头垢面从山林里走出,再见到阿玉时,姑娘显得异常的高兴,为他刮去已经长出了寸许的胡渣,略有些披肩的头发则被她束起,整个人转而成了一枚脱尘的俊俏公子,映照在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当真应得一句“陌上人如玉”。
这段时间,柳白猿并非是一直呆在他身边,而是奔波在外,这会儿也是不在的。
傍晚,江楚和阿玉的家人一起吃了顿饭,夫妇二人对他的存在也已经渐渐熟悉而接受。
男人是个热心肠的汉子,止不住的往他碗里夹着肉。
“多吃些,别客气,就当是一家人一样。”
江楚笑了笑,没有拒绝,这其实本来就是他此次从山林里走出来时,顺带着背出的猎物。
妇人最初是对他有些警惕,害怕惹来什么麻烦,但住了这么久,根本没什么问题,她也已渐渐放下心来。
这会儿,再投向江楚的眼神里,不免带上了其他的意味,多少有些热烈。
“恩人他之前走的时候留了话,说十天左右后就会来。”
男人憨厚一笑,为江楚掰着手指解释道:“算一算日子,差不多也就是这两天了。”
“那就好我正好还有些不解的地方,还等师傅回来想要请教。”
妇人则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似乎中年妇女总是对某些事异常的关注,她望了自家女儿片刻,旋即又拍了拍江楚,闻声的询问起来:“阿楚,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你有一把子好能耐,以后就靠山吃山,也是不愁的,时不时进山一趟,打些猎物回来,也就有肉吃了,顺带着还可以把毛皮拿到镇子上去卖。”
上下嘴皮子掀动,妇人话里的意思虽然没有直接挑明,可或左或右都在表示留下来的好。
阿玉在一旁坐着,慢慢的嚼着饭,目光却忍不住的往江楚身上撇了过去,满是期盼。
“前些日子我上镇子了一趟,听来往的行商说,现在外面儿有点乱,不安定。”
妇人强调了一下她专门打探来的消息,又着重强调道:“这儿虽然比不得外面繁华,可日子过得也算是巴适,也是美滋滋的。”
江楚蹙了蹙眉,轻轻的摇头,一口回绝道“暂时没有一直呆在山里的这个打算”
“这边儿的事处理完了,小子还想着去外面走一走,往南方看一看。”
妇人上一秒还在侃侃而谈,这会儿热切的表情一下子滞住了,她干干的笑了两声,慌乱的拨着菜盘。
“外面去外面也挺好的,山里人都想往外面去闯一闯,你有这个想法说明你有志气啊。”
阿玉俏丽的脸上微微发白,姑娘抿了抿嘴,将碗一推,忽然起了身,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我不吃了,吃不下”
她扭头就往门外跑去,急匆匆的样子,像是身后跟着豺狼虎豹。
“哎这姑娘,好不容易吃回肉!跑什么跑!”
妇人脸上有些挂不住,起身想要拉住她,却转眼就没了女儿的人影。
她不由得跺了跺脚,有些抱怨似的看了江楚一眼,后者依旧低头嚼着野猪肉,像是根本没有意识到她眼神里饱含的意思。
妇人叹了口气,见江楚没有一点想要动弹的意思,她多少也能明白,可终究是有些不放心女儿,便也无奈的朝外走了去。
“你不用管她们娘俩,总有些异想天开”
男人则偷偷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拧开了瓶塞,深深的嗅了一口,竖起了大拇指,“这可是我们自家酿的,味道绝对不错。”
取了杯子,为江楚倒上了一杯,他自己先迫不及待的喝了一口,长长的嘶了一声,舒爽的抽着气,才慢慢的说:
“女人家都是头发长见识短,总是想些有的没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江楚没有接话,只是放下了筷子,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终究是喝了口酒。
“我一早就看得出来,你的谈吐、气质,根本不是我们这些山里人能比的。”
他平日里显得很是憨厚老实,但却又有几分眼力价,这会儿直接点明道:“你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吧你这种人本来就不是山里的,也不属于这座大山。”
“去外面挺好的,多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想要去山外面闯一闯,可后来半路遇了匪,怕了也就回来了,从此之后再也没出去过。”
江楚静静的听着,见他杯子空了,便默默的为他满上。
男人不知不觉喝得高了,便拍着江楚的肩膀,嘿嘿的笑着,“我姑娘,可是这附近最漂亮的,多少大小伙子都念着盼着的。”
“山外边儿的人,就是眼界高。你不要,以后亏死你”
酒喝多了,心底的话也不免伴着委屈就丢了出来。
江楚倒酒的手顿了顿,没有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