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欢并未离开秦府，而是三尺白绫，自尽于秦府。

她大概是没有办法接受所爱之人是害死叶家的凶手，便连一点生的希望也没有了，也没有想过给秦练文一个解释的机会，也许在她死的时候，她还会想，难怪，难怪秦练文躲她，原来是怕她知道“真相”。

放在段傅均面前的册子上明确记载了，贞枢十一年夏，郁清城，帖子交于秦氏次子，秦练文。那是叶欢离世后的第二个月，那时候的秦练文还是秦练文，还是沉浸在叶欢离开后悲恸中的秦练文。

因着我这人较为懒惰，发帖子的事情都是交给我手底下的小精怪们去做的，也就是我所谓的惜卿阁门徒。所以我并未见过接帖子的人是什么模样。

秦练文刚来的时候我就瞧见了他脚腕上拳头大小的伤，那时候并未过多疑惑，直到她说她叫叶欢，而我翻开帖子时，里面的姓名却是“秦练文”，想来，那伤疤掩盖住的，便是秦练文脚腕上的胎记。

那胎记生得奇怪，即便是秦练文换皮挫骨，胎记依旧会重新长出来，即便是剜掉那一块皮肉，胎记也会从模糊血肉中隐隐生出。这便是为何他的脚腕上的伤疤一直未愈合的原因。

在他所述的关于叶欢的记忆中，没有他的场景总有一些物件是模糊的，那便是因为这些所谓的记忆，不过是叶欢说于他听的，而不是他亲身经历过的。

他把自己活成了叶欢，除了心中的爱意，还有愧疚吧。

所以我提出青玉的事情，对他说道：“其实那枚青玉，叶欢根本就没有见过。你后来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也没有问过她吧？那青玉早在农家小院里顺着床榻的缝隙掉了下去。”

这便是他与叶欢的记忆出现偏差的其一，他还一直以为叶欢是将那青玉收了起来的。

还有他说不出叶欢自尽前与秦夫人的对话，只说秦夫人将小丫头支走了。是啊，小丫头支走了，谁还会来告诉他叶欢与秦夫人的对话呢？

难道要秦夫人来说？无稽之谈，她多说一个字，秦练文便更确定是她逼死了叶欢。

是不是秦夫人逼死了叶欢，秦练文无从考究，他应是打心眼里觉得叶欢的死和她脱不了干系，可那有什么用，难道他还能手刃家母？所以到了最后，他把叶欢的死，都归咎到了自己的身上。

我知晓这世间还有一种秘术，能替人脱胎换骨，幻化各式皮囊。替人做这种秘术的，被称作皮囊师。

这皮囊师一般不会轻易替人换皮，除了要看自身本事到没到这个火候，还需得被换皮的人是否能承受住那种苦痛。首先便是这剜皮之痛，大多人还没换好皮囊，就已经疼死在了术中，更何况秦练文这种，除了换皮，还换了性别。男人与女人的骨架不同，所以还需得挫骨，也就是将骨头打碎，或接或取，重新再组。

叶欢是女儿身，骨架本身就比秦练文小些，身骨还得取出一部分。

所谓挫骨扬灰，比起这，也差不到哪儿去了吧。

至于他为什么会换上叶欢的皮囊，想来，应该是他是没有办法接受叶欢的离世吧。这倒是我见过的最曲折的故事，秦练文将自己活成了叶欢的模样，入戏太深，把叶欢的记忆当做自己的也就罢了，渐渐地，竟也真把自己当做了叶欢，还想见“自己”一面。

想想，也许除了秦练文自己的癔症，还有这换皮的后遗症。那种痛本就不是常人能承受的，他既然能承受，想必付出的代价也不少，也许忘记自己真实的身份，也是后遗症的一种。

不过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我也不忍再去深究。

只见秦练文捂住自己的脑袋，陷入痛苦中。也许是在艰难着接受这个事实，他的身子在轻微的颤抖，我看不到他的面目表情，只听得极其细微的哭泣声。一个大男人，竟也脆弱至此。

段傅均也是无奈叹叹气，看了我一眼，示意我开解开解。可我又怎知如何开解，这些事，不过是要靠他自己认清。

思索半晌，我还是悠悠张嘴道：“先前我说过要收取一些利息，现在的利息就是驳回你的愿望，但可以让你换一个。”

秦练文身子一僵，缓缓放下手来看我，声音变得沙哑无力：“我，还能许什么愿望。”说着，他又苦笑一番：“原来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执念罢了，叶欢走了，将我所有的期许都带走了。我本是和天家达成了协议，我就快要履行我的诺言，我就要娶她了。可她走得那样决绝，连我最后一面都不想见了。难道你还能让我再见她一面？”

我抿了抿唇，说道：“惜卿阁纵使有天大的本事，却也没有办法让人起死回生。一入黄泉，纵使生前千万般不甘不愿，或是遗憾终生，世人都不能为其圆满的。她既走时不愿见你，难道死后就能放下生前的一切，愿意见你？”

我见秦练文眼神里的光暗淡下来，眼角浸出淡红的眼泪。这是浸了血的泪啊，人间情爱，当真是能让人疼到这般地步。从前我只听人说，爱不得，是心破碎的疼痛，却不想，竟也能痛到流出这样的眼泪来。

“既不能让我如愿，那你告诉我，我又该如何？”他的声音变得悲切。“去三沁池的时候，我真的就要自缢了，却被一个皮囊师拦住，他说他可以帮我。”

“我以为把自己活成了叶欢，就当做她还活着，我便能减轻痛苦和愧疚。可我的执念竟是那样深，即便是这样，我还是在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地挣扎，到了最后，我终于还是沦陷了。沦陷在对自己的悲愤里，怪自己不该那样，怪自己什么都没来得及跟她说，怪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鼓起勇气坚定娶了她。我原以为和皇上达成协议，我已经保下她了，可原来，我从天家那里保下了她，却无法救下已经心如死灰的她。”

从他的言语中不难听出他的自责，可我不知怎么去安慰一个心伤的人，只能将这艰巨的任务交到了段傅均手中。

段傅均却不如我这般多愁善感，而是直奔主题地说道：“惜卿阁可以给你两个选择。”

听了段傅均的话，秦练文便将目光又转到了他的身上，等着他的后话。

“一，我恢复你的本貌，从此叶欢便活在你的心里，而你会带着一生的遗憾和爱，长命百岁。

二，我拿走你的记忆，包括你和叶欢的过往。从此世上就没有了秦练文这个人，你便真正活成了叶欢，只是这换皮秘术的后遗症，可能让你活不过半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