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慈宁殿。
偌大的宫院,几十个宫人进进出出,无论是粗使丫头,还是近身仕女,俱是有条不紊各司其责。即使掌事姑姑脚步迅疾地进了内殿,也无人抬头,各个都眼观鼻,鼻观心,专心干手头上的活,鸦雀无声。
内殿里几个宫婢垂首站在贵妃椅旁,轻轻为香炉打着扇,生怕手重发出的噪声会吵到小憩的太后。掌事姑姑掀开厚重门帘,带进一阵倒春寒的凉气,生生打破了内殿温暖安宁的气氛。
“纤儿,侍御们的封位和宫殿定下来了吗?”太后听见脚步声,悠悠睁开眼问道。身后打扇的婢女们也停了动作,福身给掌事姑姑行礼。“回禀太后娘娘,皇上定了一些,命奴婢送来给太后娘娘过过眼,拿主意。”
纤儿姿色并不出众,但是识字。原也是大家出身,只是家中一位亲戚犯了事,全族女眷皆没入宫中为奴。纤儿说话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这也是太后器重她的原因。“念给哀家听听罢。”太后保养极佳,三十多岁的妇人看起来不过花信年华。云鬓花容金步摇,一颦一笑间都是浸淫中宫多年的优雅端庄。
“诺。”纤儿低低应了一声,随后念起了那一卷布帛。
半月后,慈元殿外。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
侍御萧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性行温良,雍和粹纯。着即册封为昭仪,赐居凝和殿。
侍御陶氏,柔嘉淑顺,克令克柔,安贞叶吉,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婕妤,赏赐封号,柔,赐居报琼殿。
侍御华氏,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深慰朕心。着即册封为婕妤,赐居移清殿。”
三位府中出来的老人跪在前排,率先接了旨。萧灵筠表现的极平静,陶妤兮华锦襄倒是满面欢喜。报琼殿与移清殿都离福宁殿极近,景色也极好,只是规模大小与凝和殿不能比。更不说陶妤兮还因着肚子里的孩子得了封号了。
接下来便是几位新人的册封礼,多是凭着家世封的位。毕竟没有府中侍奉的情分,也不会封的太高,各自心里都有数。
几个侍御里封的最打眼的便是秦国公府的老幺秦望舒,封位才人,封号兰。
才人位份在宫中自是不算高,这秦国公是先皇后秦氏的父亲,按理说这秦望舒与萧灵筠地位无二。可太后自有亲疏之分,更何况这秦家姑娘虽说是府里独生的,却是个庶出。
封位一下来,就有几个压不住性子的开始悄声交换眼神,或惊奇、或嘲讽、或同情。而兰才人低着头,净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盈盈和众人一起着行大礼。几个想过后再痛打落水狗的高官女儿们看着她这副岿然不动的样子,也只好蔫蔫的先闭了嘴,满脸不屑地扭过头去了。
待圣旨宣读完毕,各位新晋嫔妃接旨谢恩,匍匐在地上一直候着宣旨的周公公被宫人簇拥着送了出去后才纷纷由自家婢女们扶着站起了身。这站起身来的顺序也是有讲究的,封位高的自然先起。
封位品级里最末位的是红霞帔,一般是皇帝宠幸过的宫婢。宫婢到了年岁便可出宫嫁人,但是伺候过皇帝枕席的宫婢是万万不可许人家的,便会以红霞帔女官名义留在宫中。说是女官,实际上与一等侍女无二。若是得了圣宠,自有大好前程等着,若是被皇帝忘记了,红霞帔也只有在宫中孤独老死的份儿了。
选秀进宫的自是不同,此次选秀最下的是夫人,最上的是美人。几位美人站起身,有一位却迟迟不动身出宫门,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瞧着秦望舒,仿佛秦望舒跪的不是圣旨而是她。女子身着娇艳的洋红色银纹踱花裙,发髻因着今早还未定封位,不知道该照着什么样式梳发,只寥寥簪了一支宝石簪子。
“可那上面的红宝石,足足有拇指大,光华耀目,成色一看便知是上品!”内殿里,闻夏正绘声绘色地给明玥描述着方才殿外的情景,虽说今日是册封礼,可是低位妃嫔自是用不着由中宫主子亲自坐镇的。明玥赏了几位府中御侍的册封礼后便回殿内安置了,可没想到新人们的册封礼刚过,送周公公出门的大宫女闻夏便看到了仗势欺人、好不热闹的一幕。
“那新封的邬美人,颐指气使的,奴婢就是看不惯她那副样子,像是自己品级多高似的。站在那儿羞辱兰才人,其余的新人们竟都不敢上前帮扶一把。若不是今日娘娘差遣衔春出来立威解围,奴婢……”闻夏越说越激动,一张俏丽气的通红。
“你就怎样?你还能不受娘娘指使前去帮兰才人不成?你若真这么做了,保管明日你就因着自作主张被投进慎刑司!”衔春嘲讽地接下闻夏的话茬,随后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闻夏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性烈了些,也只能在心慈的娘娘这儿做事了。
“嘿嘿……奴婢只是一时气急了!”闻夏局促地笑笑,舔了舔嘴唇,瞄了一眼坐在檀木圆桌前慢悠悠拈着糕点吃的明玥,“请娘娘责罚!”
明玥抬眼瞧了瞧跪在地上一双眼睛却滴溜溜打转,不知道在打什么小算盘的闻夏,憋不住地破功失笑:“本宫还能如何罚你?做活也罚过了,练字罚跪也不少了,也没见你有什么改进。难不成,真要本宫将你发落了去?本宫今日就罚你将这八宝蜜糕全吃了去,一块也不许留!”
这哪是惩罚,分明是奖赏。闻夏也从善如流,喜滋滋地捧着一碟子蜜糕,欢天喜地的谢了恩与几个姐妹分去了。只留下衔春一人在旁伺候,明玥脸上纵容的笑意一点一点收敛了下去。“娘娘……这是在担心邬美人进宫的事吗?”衔春试探地开了口,明玥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竟直愣愣地定坐在椅子上,良久才垂下眼眸,缓缓喝了口茶水,传来闷闷地、几乎细不可闻的一声:“嗯。”
在明玥还在做女儿的时候,衔春是第一个跟着她的。那时约莫是五六岁的年纪,明夫人的奶娘妈妈向明夫人举荐了自个儿家的亲孙女,想招进来做丫鬟,明夫人念着与奶娘妈妈的情意便应下了。没想到衔春丫头比明玥大上了两岁,行事颇有章法,八面玲珑,明夫人觉得做了大丫鬟也正合适,便提拔了上去。再后来便是明玥十岁开了院子别住后,新派了几个丫鬟,性格泼辣爽朗的闻夏是明玥奶娘妈妈的闺女,稳重的携秋与沉静的饮冬都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到现在为止跟在明玥身边也有六年之久,可论起亲疏远近与心思细腻,自然又是与衔春不可比的。
“娘娘,恕奴婢直言,邬美人在这皇宫外头再风光无限,也是过去事。现在的她可不是以前花会上人人都要礼让三分的邬大小姐了,而是地位低微的小小美人。娘娘再忌惮,也不必输了底气,毕竟这中宫之位,现如今也是有了正主的。”衔春看着明玥神情复杂地饮下茶水,默不作声地将离明玥远些的一碟蜜饯海棠奉了上来,猝不及防的开了口,待明玥用了一枚后再缓缓将碟子搁下。“冷茶味苦,娘娘从小最怕吃苦,蜜饯正好甜甜嘴。”
也不知是蜜饯的甜味还是衔春的说辞使然,一直哑然的明玥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像是望着窗外正蹿着芽的桃花出神,却轻声说道:“今日殿外的那一幕,若不是本宫差人赶了她邬月走,秦望舒今日便是真要下不来台,也无人会出声阻拦一句。”明玥声音极轻微,仿佛几缕清风细烟便可将其吹散,“她还是这样,霸道,放肆,仿佛她邬家就平白比别人高了一头似的。从前在闺阁中她便处处不与人交好,刁蛮任性,如今入宫依然如此。她有这等底气,是打定了主意皇上不会治她的罪,邬家依仗太后看重,皇上尊崇孝道,又怎会为了区区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大动干戈?秦国公的姑娘如此,本宫这个形同虚设的平头皇后,又能得多大好处?”
邬美人邬月的父亲,是当朝殿阁大学士邬道山。邬家是太后皇上眼前的红人不说,唯一的女儿也是当时太子妃的绝佳人选。邬大人宠爱幼女,娇惯的邬月一身刁钻毛病,竟是谁也看不上,顶着准太子妃的虚名四处招摇,没人愿意在别家宴席上凑没趣惹一身荤腥,可架不住人家主动挑事,特别是与她名字音同字不同的明玥。没由来的狠狠羞辱了明玥一番,却被她四两拨千斤的化解了,大家都抱着幸灾乐祸看邬月丢脸的心态隔岸观火,没想到邬月竟那样大胆,当众给了明玥一耳光。
此事闹到了朝堂上,不少官员为此对邬道山颇有微词,邬道山也就私底下草草对着明昌禄道了个不是而已,此事也就揭过了。但后来明玥当上太子妃也算是将那一耳光打了回去,闹的原在人前大摇大摆的邬月好一个没脸。
也不知是邬道山贪图荣华富贵还是邬月本人想将面子赢回来,竟将女儿送进宫来选秀。如此这般,也不清楚邬月看着原本未出阁前无论是何宴会都要坐在她下首的明玥,现如今见了却需她俯首自称一声嫔妾,是何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