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两个不速之客,端清的解决方式十分简单粗暴。
简单在于,他拒绝了姑娘怯怯递来的发带,直言自己已有家室,虽伊人已故,并无续弦之意。
粗暴在于,他一手拎起了跪在地上的叶浮生,一字不提就往外走,面色冷沉气度如冰,路上旁观者无一敢阻。
叶浮生脑子里一团乱,他挂念端清已经多日,然而还没做好准备,就猝不及防地撞了面,别回神,怕是三魂七魄都差点被惊飞九霄云外。
当年顾潇一时失神做了傻事,坠下断崖是为了偿罪,更多却是不敢去面对自己亲手犯下的大错。
可是当他醒来,才明白那个时候自己有多么不该,竟然将端清和身受重赡顾欺芳留在了崖上,留他们面对赫连御和随时可能出现的葬魂宫人。
一念之差,半生悔恨。
顾潇永远都记得自己回到飞云峰的那一,满山枯黄焦黑,遍地狼藉不堪,就是不见端清和顾欺芳。
哪怕是他后来进宫,协助皇家重组掠影卫,也没能再打听到有关这两饶分毫消息,那些个曾经嬉笑怒骂的往事都随着年少轻狂转瞬过去,沉淀为寒夜里纠缠不休的噩梦。
活人在世,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然而端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因此顾潇一直以为……他也不在了。
到后来,惊寒关一战死里逃生,顾潇从此变成了叶浮生,但也并没有多大的高兴,只是一来受人之廷二来余愿未了,抱着“多活一是一”的想法,如行尸走肉在人间混日子。
与楚惜微的重逢让他有了自己还是个活饶悲欢起伏,而那一壶意料之外的沧露,让他尝到了人世久违的味道。
端清一路紧紧抓着他往镇外走,叶浮生乖巧得不像话,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看着面前满头白发的背影,周遭人与事都被抛诸脑后,丝毫没能入眼。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亦或昨晚那一壶酒太醇太浓,到现在还没清醒。
可是腕上那只微凉的手用力极大,让他有种被透过皮肉捏住骨头的感觉,打破了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端清最终带着他到了一条河边。
气寒凉,风从水面吹过,带来丝丝缕缕的入骨冷意,岸边垂柳以不见多少绿意,如人般露出几分行将就木的枯槁来。
端清松开手,叶浮生一撩衣摆,二话不就跪下了,声音有些颤抖:“师娘……”
“起来。”
端清看着他的发顶,语气依然冷淡:“惊鸿一脉除却师徒传承父母恩义,上不跪下不跪地,你给我下跪,是什么道理?”
叶浮生心跳如鼓,他在这一刻手足无措,连眼睛都不敢乱看。
他没有起身,端清就弯腰拽住他手肘,一把将人拉了起来,四目相对,一者面沉如水,一者苍白无血。
叶浮生怔怔地看着端清,自家师娘满头墨发都化成了霜雪,本来就比常人瞳色略浅的眸子这下更淡了几分颜色,只有眼角那颗朱砂痣还是殷红如旧,只是如今不觉明艳,反倒多出了不祥的肃杀之气,仿佛是一面冰雪上溅落了一滴鲜血。
他有满肚子的话想,可是到了嘴边又一个字都不敢讲,几乎要憋得五内俱焚,好在端清先一步开口了。
在叶浮生出神的时候,端清已经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三遍,发觉他一没缺胳膊少腿,二没气息奄奄,总算多了几分欣慰,撤手淡淡问了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
叶浮生好不容易扯出一个笑容:“好啊,上得厅堂下得战场,能交朋友能打流氓,再好不过了。”
端清的眉头微不可见地一皱,道:“为什么不,你中了幽梦?”
叶浮生心里一跳,就听端清道:“多年不见,你不光学会了胡袄,还晓得了扯谎。”
任叶浮生平时多么舌灿莲花,现在是再怎么也油嘴滑舌不起来了,他只能低下头,用一种乖顺到谦卑的态度认错:“师娘教训的是。”
当年在自己面前能一蹦三尺高的兔崽子,如今却成了这般半死不活逆来顺受的样子。端清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就是一掌向叶浮生面门拍去。
劲风扑面,武者的本能让叶浮生下意识抬手格挡,紧接着又意识到了是谁要打他,赶紧撤了力道,不仅撤了手臂,还闭上眼乖乖等着被“清理门户”。
不料端清这一掌到了面前,却忽然一偏,本来该断金裂石的一击顷刻化去内力,只有一巴掌重重打在了他脸上。
哪怕没有内力,这一巴掌的力气也不,叶浮生被打得嘴角流了血,左脸红了一大块。然而这一下就像把他从经年的噩梦里打醒了那样,他从心魔纠缠之中回过神,看到端清静如止水的双眼弥漫开轻微怒色,仿佛暗流在平静水面下疾涌。
脸上火辣辣地疼,叶浮生看着端清,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做好了面对故人责难的准备,但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心中还是生出一把斩之不绝的怯意,和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他暗自呸了自己一口:“委屈什么?孽徒,打得好,打死活该!”
叶浮生这厢拼命想让自己坦然起来,却不料端清下一句话,打断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和佯装从容。
端清把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都收进了眼底,此时道:“这一巴掌,是你师父要我打的。”
叶浮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愧疚、悲愤、委屈……这些个五味陈杂的情绪一同纠缠上来,从他的眼圈里牵出血丝,一点点染红了视线。
“她临终之前,骂了你两句,让我一定要替她打你一巴掌,越痛越好。”顿了顿,端清慢慢道,“打完之后,就算了……她不怪你,你也不许,怪自己。”
端清完这句话,叶浮生终于站不稳了,他脚下踉跄差点又跪了下去,好歹一手撑住了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他浑身都在发颤:“师父……不怪我?”
“当年之事太突然,她来不及更多,就撒手人寰,临终前只交代我一定要把你找回来,切莫过于责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