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边境一直不时有北戎冒进,早在齐僖公在世时就派了两员大将驻守。齐僖公死后,那两员大将随着年事已高,也相继去世,诸儿继位后,按照君父遗志,觉得他们家族劳苦功高,无需继续子继父业,应另派大将驻守,换他们回国。可刚刚继位的诸儿为了稳固政局,配置心腹,打压扶持各兄弟之氏族,一时难以调整出比先父提拔更为合适镇守边境之将,便继续让他们的儿子任其重任。
二子继承父业镇守边境,与其父有所不同,他们自幼生活于齐都,只是偶尔去探望老夫亲,对那鸟不生蛋,枯草乏味的沙石海域觉得了无生趣。何况他们正直壮年,没那种避离喧嚣,唯命是从,诗和远方的伟大胸怀和情操。
齐侯也曾承诺,让他二人再镇守一年,就给他们换防,让他们回来与妻儿团聚。可是,拖了一年又一年,还是没给他们换个工作。
这两大将一个叫‘海风’,一个叫‘沙土’。其中沙土的儿子要娶媳妇了,得了恩准,放假回来主持儿子的婚礼。
沙土的儿子娶的是谁呢?是‘公孙无知’的女儿,公孙无知是谁呢?
公孙无知,姜姓,吕氏,名无知,齐前庄公之孙,夷仲年之子,齐僖公的侄子,齐侯诸儿的堂兄弟。
公孙无知和沙土从前自然是认识的,甚至跟沙土那镇守边境死去的爹也是知道的,毕竟都是贵族大家,只因为沙土常年久居边境,也谈不上熟络,但如今做了亲家,这条纽带让二人是一见如故。
当年,齐僖公死前把伯诸拉到床边一番告诫,你要如何如何,如果你不能好好做个储君,就让你的兄弟们取代你!
继位后的伯诸,怀揣着得不到秋儿的逆反思愤,挥霍起手中的权利,疯狂打压着至亲的兄弟以及拥护他们的氏族。仲糾和小白落荒而逃,唯有堂兄弟公孙无知留下了。
齐侯先是收了公孙无知的领地,把他贬到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接着将他的职位一降再降。
公孙无知他无知吗?他忍了。
酒过三巡,公孙无知和沙土喝得意犹未尽,又拉着进屋继续喝……两人对齐侯的感知不言而喻,心心相惜,可说是相见恨晚!说到伤心处不禁抱头痛哭,怨愤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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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儿看着窗外一片旖旎之景,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不时有小婢穿过,脚步声极轻,谈话声也极低。
:“母亲……”公子朔走近发呆的母亲。
:“朔儿来了!”宣姜回神转头。
:“孩儿方从喜宴归来,特来看看母亲,母亲似有心事?”
宣姜垂眼转身,:“自我们母子回到齐国,母亲有那一日没有心事,何时方能省下这一口心啊?”
朔儿拉母亲缓缓坐下,:“都怪朔儿无能,害母亲终日为孩儿操心。”
:“这又怎能怨你呢?只怪母亲多得恩宠,惹得朝中多位老臣不满,未免口舌又甚少与诸卿走动,以至你君父死后,母亲无能,不但害死了你大哥,还弄得孤立无援,使你腹背受敌……”宣姜不禁抽泣起来。
:“母亲别说了……”朔儿想起哥哥的死,顿然惆怅咬牙,:“是兄长愚钝不化,怪不得母亲。”
宣姜抬眼,按住自己的胸口,:“你真这般觉得?这些年,娘一直活在愧疚之中。当年,你君父强行将我从公子伋手中占为己有,虽说他们是父子,可为了此事,多年嫌隙积怨。随着你君父年事渐高,公子伋又是嫡长子,世子大位为他积攒了许多优越之势。咱们孤儿寡母,除了你君父可依靠,没人能为我们做主。诱杀公子伋也是你君父的意思,你君父年纪越大,越能感受到伋儿的压迫,娘护子心切,确有私心,也是为了完成你君父之意,所以才会将诱杀之事对你大哥明言,殊不知!他竟那般愚蠢,甘愿替公子伋去死……是母亲错了,对自己儿子的秉性竟全然不知,嘤嘤嘤……”
朔儿抱住痛哭的母亲,知道她这些年也一直活在深深的愧疚和悔意之中,:“母亲也别在过度自责了,是兄长太过顽固不化,无法体恤母亲用心良苦,君父忧虑之思。只要齐侯愿意助军,帮孩儿夺回大位,兄长在天之灵定会明白母亲的。”
宣姜止住哭声,在小儿子身上看到了大儿子不曾展露的坚强,这样的坚强让她觉得自己错得没那么离谱,慰藉了她的心痛之余也提醒了她,她必须说服伯诸。
宣姜的心痛霎时变为冷笑,:“说起来,母亲却是惭愧,不但没能在卫国为我儿拉拢氏族之利,连在这母国……”
说到这,朔儿不禁疑问:“母亲与舅舅之间?……”
已不知何时站在门外的伯诸,静静的侧耳倾听。
宣姜摇头看向窗外,:“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有些事非三言两语说得清。兴许真是母亲做人太过失败,才会连遭厄运,牵连我儿。”
:“母亲……”
:“若我们母子留在卫国必死无疑,回到齐国,有叔伯大夫们帮忙说情,娘与齐侯之间纵有诸多嫌隙,到底也有血脉之系,即便他不肯出兵相帮,也不会至我们母子于死地。是娘无能,只能保命苟且,却不能劝齐侯出兵。”
门嘎吱被推开,齐侯面如寒铁,缓步迈进。
宣姜和朔儿一怔!
:“姐姐确实成长了不少啊!”伯诸感慨道。
春儿急忙惶恐拉朔儿施礼,:“不知齐侯深夜前来,外面也没个婢女通报,失礼了!”
伯诸上前坐下道:“外面的婢女是寡人让她们退下的,今夜这里没外人,你们母子也无需拘礼,就当家人闲聊,都坐下吧!”
春儿觉得伯诸今晚确有些不同,但心中还是有些胆怯,这八年来伯诸可从未给过她好脸色。
宣姜和朔儿坐下后,齐侯定定看了侄儿良久,方缓缓道:“朔儿方才一番慰母之志,寡人感触良多啊!姐姐有子如此,寡人伐卫之心油生。”
宣姜和朔儿顿然雀喜,朔儿急忙起身跪下,:“若君侯愿出兵相助,朔儿定不负舅舅希望,不忘舅舅大恩。”
:“伯诸……”春儿眼眶泛红,面露感激,:“过往是姐姐做得不对,若真能助朔儿重返卫国,夺回大位,姐姐愿意酌酒赔礼……”春儿说着就去倒酒。
伯诸看着春儿含泪的斟上酒,抬手放下春儿手里的酒,:“姐姐且慢!”
春儿恍然抬眼,只见伯诸剑锋闪过眉睫,春儿顿然干笑,:“是姐姐考虑不周,不知君侯有何要求……”
伯诸一双黑眸闪了闪,突又宁静无波,似清澈,又似幽深,温文尔雅地笑道:“说了是家人闲聊,不必这般严肃,来,坐!”
姐姐和侄儿缓缓坐下,伯诸悠闲的饮下方才春儿斟的酒,润了润喉,:“咱们先礼后兵,方才姐姐与朔儿之言寡人听得真真切切,姐姐所言甚是,你是寡人姐姐,朔儿是寡人之侄,齐国永远有你们一席之地,此乃天定,非寡人恩赐,无论寡人愿不愿意,只要你们母子在齐国一天,寡人可保你母子丰衣足食,一生无忧。可如果你们不想就此一生,不愿苟且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伯诸看了看侄儿,:“朔儿,舅舅不是不帮你,你要知道,你争的可不是一口气,而是卫国之君位,这背后,寡人需要付出多少兵马之力?”
朔儿低垂眼睑,:“朔儿明白!若事成之后,侄儿定当加倍奉还……”
:“呵呵……”伯诸冷冷一笑,:“作为一国之君,说的任何话都是要负责的,在你没有足够兑现承诺的能力之前,最好谨言慎行,懂吗?”
朔儿张起的嘴忽而闭上,点了点头。
春儿秀眉紧锁,郁郁道:“既然君侯方才说是家人闲聊,不如有话直说,只要能帮朔儿夺回卫国,做牛做马也甘愿。”
:“好!”伯诸偏头看着春儿,:“就等姐姐这句话!”伯诸肃然道:“此乃国事,亦是家事。攻打卫国不是目的,如何让朔儿安稳坐上卫国之君,才是寡人迟迟不肯发兵之虑。”
母子俩对峙思忖,卫国的兵力虽不敌齐国,可正如之前春儿所言,他们母子在卫国的势力实在太弱,所谓远水解不了近渴,即便伯诸出兵赢得一战,但其目的并非赢一场,待齐兵退去后,卫国那些公子贵族,大夫氏族,谁会拥戴他们?他们将如何自处立足?
:“君侯所言极是!”朔儿茅塞顿开,:“卫黔牟之所以有左公子和右公子拥戴,才能篡我之位,所谓为伋所出,不过是各拥其主罢了。”
伯诸拍拍朔儿的肩,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春儿哀求道:“伯诸可愿助军后,留一支军队常驻卫国,待朔儿稳固时局。”
伯诸斜眼挑眉,:“姐姐的愚笨还是不减儿时啊!”
春儿想想也觉得自己太过唐突了,莫说齐国和卫国之间的距离,伯诸能出兵出力已是天大的恩德,还妄想送支军队。
:“是是是,是姐姐妄言了!”
朔儿看着一脸高深的舅舅,:“君侯想得透彻,侄儿愿听差遣!”
:“此事……还得在你母亲……”
:“我?”春儿神色一凝!
伯诸瞪着姐姐道:“自古,稳固关系最重要自是联姻,各国之间是如此,要稳固一国之势更是如此。”
春儿感觉从弟弟的眼神中感觉到一阵黯然,:“伯诸的意思是……”
伯诸抚头起身道:“为了姐姐将来,寡人也甚是头疼,与众卿商议良久……”
听到这里,母子俩算是彻底明白了。
伯诸继续道:“推翻卫黔牟容易。姐姐可知,诱杀卫伋之事不但折子断君位,使之卫伋名满美誉,支持卫伋,卫伋还活着时,已是各族拥护,势力庞大,所以才会逼得姐姐兵行险着。”伯诸冷笑瞥了姐姐一眼,:“姐姐也试过了,朔儿要想正真坐稳卫国之位,就必须拉拢拥护卫伋之势。譬如……卫伋胞弟‘卫顽’……”
公子朔气愤得眼珠转动,皱眉起身,:“不行!母亲已为世子伋之死背负了太多骂名,还失去了兄长,君侯竟然出此下策,让母亲与卫顽成亲?他可是先父之庶子,这……按辈分岂不是母子……”
:“朔儿!”宣姜额前阴云密布,泛红了眼眶。
伯诸黯然吐了口气,起身看着春儿,:“公子伋在卫国的势力有多大,你们母子应最为清楚。姐姐应当庆幸,自己还可生养,寡人这个做舅舅的愿意出兵,姐姐这个做母亲的又能为朔儿作何呢?”
伯诸转身走到门边,低沉的声音道:“你们母子好好想想吧!若无决断,就忘了曾做过四年卫君,从此不可再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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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十月,齐侯诸儿发兵攻打卫国,推翻卫黔牟,为侄儿卫朔重新夺回了大位。春儿也摘去了宣姜的‘宣’名,嫁给了先夫卫宣公之庶子,公子伋的胞弟公子顽。
离别前,春儿一袭红衣,从一顶朱漆红轿中步出,站在弟弟伯诸面前,感激中带有悲伤,微笑中带着嘲弄,心中所有的悲凉都冻结在体内。在弟弟助军帮儿子夺下大位后,她也该踏上被命运玩弄的浮华。
:“姐姐真美!真该感激我们的母亲和君父,他们在天之灵也会为姐姐今日之勇骄傲的!定会庇佑姐姐从此夫妇和顺,母慈儿孝,再不用受流离之苦。”伯诸面露感慨,眼底却似略带嘲讽。
春儿面色凝霜,眨眼间却是微微一笑,欠身道:“朔儿重登大位,姐姐真不知该如何感激伯诸?”
伯诸抖动披肩,眉峰似含笑,:“既是自家人,姐姐也就不必客气了,朔儿也是寡人之侄。”伯诸上前对卫公朔儿道:“好好平定各方,一国之君远比你想的艰难。”
卫朔点点头,:“从此,我卫国与齐国世代交好,永不开战!”
齐诸不屑地冷冷一笑,觉得侄儿此话十分稚嫩,但是也并未多言,只是拍拍他的肩,准备离开。
:“伯诸且慢!”春儿泪中带笑,若没有伯诸帮忙,她们母子永远都不可能重返卫国,若没有伯诸提点,她们母子可能永远都想不到,攻下卫国后下嫁卫顽。
有时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即便被告知得到一切后所需付出的代价,有些人仍然选择去做,因为心中那个期待已久的梦迫使自己舍弃尊严,可面对当下的不情愿,又要把选择的过错归咎到那个点破事实之人的头上,这种犯贱复杂的揪心之隐,是春儿和伯诸从儿时起就存在的一种无声的争斗。
春儿走到伯诸面前,低声道:“伯诸为我母子出兵出力,姐姐无以为报,你我自小不和,今日,姐姐也想为伯诸提点一计,至于要不要听,全在伯诸。”
伯诸肃然横眼,:“噢?姐姐似要为寡人出谋划策?呵呵……不知姐姐意指何事?”
:“秋儿妹妹……”春儿顿了顿道:“伯诸贵为齐侯,征战治国,自是少不了谋臣分忧,可这儿女私情,姐姐不才,倒也可为伯诸提点一二。”
伯诸腮边的肌肉一跳,厚颜无耻的一笑,:“哼!姐姐想说什么?”
:“伯诸让我嫁给公子顽,看似是为朔儿稳固之势,实则是因为对天下之人于道德伦常之议,你要姐姐成为笑话,就是为了满足你与妹妹之间不可为外人道的不堪私情!”
伯诸按了按手中的剑柄,:“姐姐是以为从此可安稳留在卫国,想与寡人撕破脸吗?”
春儿收敛悲愤,面上浮起笑容,:“伯诸莫生气,姐姐是真有心为伯诸以解相思之苦!伯诸只需向周王室求娶公主,只要周天子答应,据礼法,诸侯成婚,需按礼法由周王氏之后出来主持大典,齐鲁两国相邻,鲁公也正是那个最适合的人选。”
伯诸回齐国的路上,一路忧思!山路两边弥漫着浓浓的瑟瑟之气。他知道春儿的提议是对他的一种抗争,也想让他沉沦在自己选择的命运中。
春儿本可以选择永留齐国,可她不愿意,那伯诸呢?春儿的提议就如他当时给春儿的选择一样,一个让其沉沦的梦,一个期待,如何选择,要那么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