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薛宝钗常去怡红院,弄得怡红院的大小丫鬟都抱怨: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白天还好些,晚上也跑过来,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也不得睡觉!只是贾宝玉大多时候在外院书房里,不是温书就是习字,或去北静王府向几位先生讨教学问,能在怡红院里单独见到的机会也不多。
且说这一日,至晚饭后,薛宝钗往潇湘馆探了一回黛玉,闻听宝玉回来了,便往怡红院一步步行来,远远地见宝玉进院内去了。刚到了沁芳桥,只见池中各色游鱼纹彩炫丽,好看异常,又想着宝玉刚回来,怕一时还要拾掇一番,因而站住看了一会。再往怡红院来,只见院门关着,宝钗便以手扣门。
偏此刻晴雯和袭人正拌了嘴,没好气,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
薛宝钗素知丫头们平日里的情性,恐怕院内的丫头没听真是她的声音,只当是别的丫头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
晴雯细细一听,是宝钗的声音,但因着宝钗这段时日常来烦她们,便装作没有听出来,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
薛宝钗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有心说上几句,又想着倘若认真了,也没趣。真是要说无法说,要去不忍去,却又听里面传出一阵阵丫鬟们的笑语戏谑的声音、宝玉说话的声音、袭人吩咐小丫鬟的声音,听着也是热热闹闹的。宝钗自觉无味,方转身回来,无精打彩回了蘅芜苑。
进了院,宝钗也不理人,径直回到卧房之中,扑在床上,一头扎进枕头,呜呜咽咽地哭泣。莺儿不知何事,上来相劝,却被宝钗推了一把,险些跌在地上。莺儿站稳,也不说话,给宝钗倒了杯茶,便退了出去,关上卧房的门,拿了个针线笸箩,守着房门做针线。
直到两炷香的功夫,才从房里传来薛宝钗的声音:“莺儿,你进来。”莺儿忙收拾了,推门进去。只见宝钗双眼肿的跟个桃儿似的,脸上泪痕斑斑,头发也散了下来。莺儿吓了一跳,吩咐小丫鬟伺候宝钗梳洗。“莺儿,让他们把东西放在外间,先出去,你一个人伺候我就行了。”宝钗吩咐道。
莺儿应了,自去外间唤了小丫鬟将沐盆,巾帕、香胰子等物拿进来,又亲自试了水温,方请了宝钗。梳洗完毕,莺儿又取了外国进来的玫瑰香油往手心里倒了几滴,用手搓开了,又捂热了,才敷在宝钗面上,细细地揉着,说道:“姑娘今儿个是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么?”
薛宝钗仰头闭目,由着莺儿给她敷面,耳中听闻莺儿发问,轻叹一声,也不说原由,只是问道:“莺儿,刚才跌了不曾?是我的不是。”莺儿一听,立时跪在地上,眼圈一红,说:“姑娘这是什么话,莺儿受不起。”
宝钗缓缓睁开眼睛,离了座椅,伸手把莺儿从地上扶起来,说道:“好妹妹,是我一时蒙了心,委屈你了。”莺儿抽抽咽咽的一面哭,一面说道:“好姑娘,您这是折煞奴婢了。莺儿不委屈,且不说这样,就是姑娘打奴婢几十板子,那也是奴婢应得的。”主仆两个又相互用话宽慰解劝了半晌。见天色不早,宝钗便打发莺儿去睡。自己一人倚着床栏杆,两手抱着膝,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无话。
待到本月初九,贾政正值在家,忽有回事人来回:“北静王府里有人来,要见宝二爷。”贾政听了,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昨日宝玉才去北静王府,如何今日又打发人来?”一面想一面令“快请”,急走出来看时,却是北静王府长史官,忙接进厅上让坐献茶。那长史官落了座,拱手向着贾政说道:“王大人安好,王爷得知宝二爷近日启程前往保定府拜访先生,特遣下官前来给宝二爷送程仪,祝宝二爷一路平安。”
贾政听了这话,陪笑说道:“有劳大人亲临,些须小事,怎敢惊动了王爷。”那长史官道:“无妨无妨,宝二爷此番出行,请得先生回来,想必日后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王爷亦云:‘宝玉得师如斯,实乃大幸。吾欲亲往而不得行矣。’”说罢,从衣袖中掏出礼单,呈与贾政。贾政接了,打开细细一看,只见上面写着:程仪一百两,折席五十两,跟随五十两,白玉镇纸四对,御制湖笔两匣,各式金银锞子10对。
贾政拜谢了,命小厮唤了贾宝玉过来见客。半盏茶的功夫,就见宝玉撩帘子进来了。但见他未曾穿见客的大衣裳,只着一袭湖水色销金云玟团花直裰,腰上系了一条缀百宝金丝玉带,项上金螭璎珞系着那块美玉,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形容。
贾政见了,开口呵斥道:“怎生如此无礼,快回去换了见客的衣裳再来!”宝玉给贾政施了一礼,说:“儿子正在外书房习字,蒙父亲召唤,不知有客,怕耽误了父亲的时辰,就匆忙赶过来了。”那长史官见贾政出言呵斥宝玉,忙起身说:“不妨事,下官在王府中与宝二爷也算是至交,大人不必因此而苛责了世兄。”说着,又把拜访荣国府的原由说了一遍。
宝玉向长史官深施一礼,说:“有劳大人亲临舍下,不胜感激。多谢王爷厚爱,待我回来后,必当亲去府上拜谢!”二人寒暄几句,那长史官便告辞要回去。贾政亲自取了上等的封儿,递与长史官。长史官笑着接了,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初十晚间,贾母设宴给宝玉践行,席间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轮番地嘱咐宝玉各色事项,这个说几句哭一番,那个说几句哭一番,不像是出门的样子,倒像是生离死别一样。贾宝玉劝了这个,又劝那个,十分的无力。亏得又是王熙凤,怕贾母太过伤心,便说了几个笑话来逗趣,方把悲伤的气氛驱散了。
吃完饭,因着天气已热,众人挪到外间花厅吃茶闲话。黛玉也不说话,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黛玉低下头,眼看着有几滴泪珠儿扑簌簌落下来。宝玉心里莫名一疼,将手中的帕子递了过去,说:“妹妹,这个帕子是刚上身的,还没用过。”黛玉没理会,只是不动,一会儿衣襟便洇湿了一片。宝玉有心去给黛玉拭泪,又怕唐突了,正焦急间,黛玉却又把帕子抽在了手里,过了有一会子,才低声啜泣道:“一路上你小心些罢。”
“妹妹放心。”宝玉一时心急,脱口而出。待说完这四个字,便是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