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亦臻第一次见到沐辞是在他六岁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和父亲还没有来到桐城,他们生活的地方有山脉,有小溪,还有美丽的风景,那是他们的故里,北城。
北城的乡下僻壤,学校也只有一座,孩子却很多。
储亦臻刚进学校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注意到沐辞,因为那个男孩的存在感很低,他的头发很长,总是盖住眼睛,身上也是灰扑扑的,班里有人开玩笑,说他是个穷要饭的。
童言无忌,那个给沐辞取绰号的男生却被人推下了楼。
然后,沐辞就被叫了家长。
储亦臻从来在北城见过那么漂亮的女人,长发,红唇,衣服也是光鲜亮丽的过分。
那样闪闪发光的女人就是沐辞的妈妈,沐婉莹。
女人来的时候很娴静,嘴角还带着温柔的笑,就在所有人都在为沐辞有这么一个漂亮妈妈感到艳羡的时候。
沐婉莹扇了男孩一个巴掌。
整个教室的空气都死寂了下来。
沐辞额前的长发被打的偏向一边,露出了那双浅浅的琥珀色的眼睛,却蒙了尘,没有光。
受伤男孩的家长和老师都惊呆了。
沐婉莹却始终保持着温和的笑,她说:“可以了吗?”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开口,然后她又扇了沐辞一巴掌,一下,两下,三下……
没有人说停她就继续打,被打的男孩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哭声,也没有求饶。
最后,连那个孩子被推下楼的家长都看不下去了,他说:“算了吧……”
女人这才停了下来,她离开时还是那样娴静,嘴角的笑容从来没有变化,眼中的恶寒让人胆颤发抖,整个过程她只说了四个字,却没有一个字是对她的孩子说的。
很久很久,男孩都保持着被打的偏头的动作,离他最近的储亦臻却看到了他脸上的水渍,原来,男孩已经哭了很久了。
经过了这件事,学校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叫沐辞的男孩有一个可怕的母亲,家长们警告他们的孩子远离他,所以,他总是一个人。
储亦臻也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和他说上话的。
只是那天也和桐城一样热,是夏天。在北城,这个季节的水渠为庄稼开通,不少孩子喜欢赤脚在里面摸鱼,他也不例外,最不碰巧的就是沐辞在这个时候从他们跟前走过。
那个被他推下楼的男孩记恨他,扬手就朝他身上扔了一坨烂泥,沐辞被打中了后脑勺,泥巴从头发上滑落,在他后背的衣服上留下一大片痕迹。
他们威胁他:“你要是敢还手,我们就告诉你妈妈!”
沐辞果然没有动,接着,更多的泥巴朝男孩身上飞去,他的身上很快变得泥泞。
储亦臻只记得当时很生气,心脏在胸膛猛烈跳动着,一股念头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他赤脚从水渠里爬出来,拉了男孩的手,不管后面的吵闹声,猛地向前奔跑!
好像那个时候就应该奔跑,就像英雄片里拯救弱小的英雄!
储亦臻不知道和沐辞跑了多久多远,如果不是踉跄着倒在菜地里他们可能会一直跑下去。
两个孩子不断地喘息着,然后他们对视了一眼,沉默了一会,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开心地得没有原因,好像所有的不愉快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后来的时光里,沐辞不再是一个人,因为有了储亦臻陪着他,虽然他们也会被欺负,但储亦臻总是会带头反击回去,最后往往他们两个才是被打的最惨的。
那个时候,储亦臻说:“爸爸说男孩子就应该受点伤,打不过也没关系,因为爸爸是医生,就算我被打残了,他都会帮我治好!”
沐辞很少回应,他总是倾听的那个。
储亦臻还说:“沐辞,你没有爸爸,我有!以后我爸爸就是你爸爸!然后你就和我在一起,不要去找那个打你的人了,怎么样?”
男孩隐在头发后面的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早就退散了尘埃,此时此刻,那是世界上最通透的玉石。
储亦臻忽然生出一个想法,他把沐辞的头发往两边拨开,让那双透亮的眼睛暴露在阳光下。
沐辞好看的像个女孩子。
储亦臻都差点愣了神:“……你应该把眼睛露出来,多好看啊。”
灰扑扑的小男孩赶紧把头发理好,重新遮住脸:“不好。”
“为什么?”
沐辞盯着泥地上的草屑:“她不喜欢。”
储亦臻知道,这里的“她”是沐婉莹,男孩好像从来没叫过她妈妈。
为什么不喜欢呢,明明两个人长得这么像。
“她不喜欢也没关系的,”储亦臻把男孩小小的手握住:“以后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在最好的朋友面前,你就做自己就好啦!”
“然后我们要永远做最好的朋友,永远在一起!!”
沐辞看着两只肉肉小手相握的地方,那里暖烘烘的。
暖得他想要流泪:“好……”
那时候,两个小孩子都没有想过,永远是多远,而且他们忘记了,有些人的人生轨迹从出生开始就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就像储亦臻和沐辞,在六岁的那年夏天,一个随着父亲工作岗位的调离坐上了去往桐城的火车,而另一个则要在北城的山坳里继续追寻永远。
后来的很多个日日夜夜,在忍受过沐婉莹没有缘由的毒打之后,饿着肚子的沐辞总会躲在被窝里,看储亦臻从桐城寄给他的信笺。
男孩幼稚的文字皆是描写桐城的美好还有与北城完全不一样的校园生活,以及他班级里一个很让他在意的女孩:
她总是坐在窗边发呆,听爸爸说,她的妈妈生病了,病得很重,但是她好像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如果有人和她说话她就笑,一个人的时候她就看窗外,虽然我觉得窗外没什么好看的……
今天我和她说话了,她也朝我笑了,天啊,她笑起来真好看,好像眼睛里有星星一样,我保证,她是除了你之外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我相信你如果能见到她,你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今天我看见她在楼道里哭,旁边有一个男生在逗她,她也不笑了,她哭得好伤心啊,身子一抖一抖的,像北城学校里的小狸猫,沐辞,原来女孩子哭的感觉是和男生不一样的,我想保护她……
她今天又请假去我爸爸的医院了,我爸爸说她妈妈今天精神很好,我也很为她开心……
今天手工课的时候她坐在我的旁边,她身上好香啊,甜甜的,闻起来让人很舒服,像刚晒过的被子……
读到这,沐辞忍不住嗅了嗅被子,没有信里写到的那种好闻的味道,只有潮湿和霉味,这条被子也很久没有晒到阳光了,就像自己没有昼夜之分的心……
放学的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操场上的热闹声已经,蝉声渐弱,连艳阳也没有了炙热的温度。
天台上只剩下一个人。
储亦臻的脚下落满了烟蒂,他们聊了很多,他唯一确认的,是沐辞根本不知道促成南郁失忆的原因。
储亦臻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时候的有些事他早该忘了,却不曾想到,它们早就在记忆里扎了根,无论过去多久,都恍如昨日。
整栋楼已经空了,教室被余晖笼罩,猩红的夕阳洒在窗边女孩的背上,伏在桌上的脑袋也被浸染成绯色。
沐辞慢慢在南郁身边坐下,他看着女孩裸露在空气里的手,下面还压着自己的手机。
沐辞本想不惊动她把手机收回,然而女孩却比他想象中警觉。
南郁瑟缩了一下手指,密如蝶翼的睫毛颤抖着睁开,她抬手揉了揉眼睛,白皙的脸上显现出浅浅的睡痕,女孩刚睡醒的的嗓音带了一丝抱怨:
“我等了你好久,想把手机给你。”
“有多久?”沐辞注视着她朦胧的眼睛。
南郁脑袋空空:“就是好久好久。”
“是吗?”沐辞帮她把粘在脸颊上的头发拨开。
男孩的手指凉凉的,这对于刚睡醒脸上有些燥热的南郁来说就是一种享受,她情不自禁地朝男孩手的方向蹭了蹭:
“好舒服呀。”
沐辞眼睛一跳,任由她贴着自己的手,女孩的脸很软,让他忍不住掐了一下……
“付司哲,别掐。”
男孩的手顿时僵住:“南郁,你看看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