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旭酒醒时已经是寒鸦掠残阳,院外桂花落的黄昏。
酒醒以后脑袋有些昏沉,他皱着眉拉了拉坐在他旁边看书的阿令说:“师父,你今日怎么穿这么老气阴暗的衣裳,好丑。”
“服丧。”阿令放下书,将桌上的解酒汤往他那边推了推。
“别人家的丧服都是白的,怎么你的是这么个灰不溜秋的颜色?”
阿令没有回答,他就继续问:“什么人过世了还值得师父你替他服丧?”
“我父亲。”
大概是还没从酒醉昏睡中清醒过来,也或许是阿令此刻捧着书抿着茶的样子太过闲适淡然,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让阿令着丧服的不是什么不相干的外人,而是阿令的父亲,戍卫北境的康乐公。
反应过来以后他立刻放下手里舀着醒酒汤的汤匙郑重的对阿令说:“师父,你要节哀,就算老公爷不在了,你还有我皇兄,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你觉得为师此刻像是伤心的样子吗?”
不像,阿令此刻虽着丧服,可脸上却是言笑晏晏。
“你父亲……先帝,对你如何?”阿令问他
“父皇对我很好啊。”
阿令问,他便答,先帝在位时,素来都对他很好,那么多皇子公主里,先帝对别人虽然也有慈爱,可到底是先君臣后父子,唯独对他时,就像寻常人家的父子一般,只有亲情,不夹杂一丝权谋算计。
“母妃在世时,父皇每天晚上都会来陪着我们,一边守着母妃批奏折,一边监督我读书练字,他会亲自指点我诗文骑射和乐理,会偷偷带糖糕给我吃,也会在政务闲暇时带着我和母妃偷偷溜出宫去外面逛庙会,放花灯。”
先帝于别人或许是君,但在他面前从来都以慈父自居,和他像民间父子一般相处。
阿令放下书,手肘撑在桌子上侧身看着赵旭说:“那你可知这世上并非所有父亲都是一样的,你可知为师的父亲对为师是怎么的?”
“老公爷远在北境,公务繁忙,或许有些时候不能顾及到师父。”
“康乐公府在开国以后就统领三十万北境军,历经几代,可常驻北境的家主却只有我父亲一个人。”
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岁岁年年的守在北境,不肯回临城的父亲,只是为了躲着自己。
或许是因为看到自己就会触景生情的想到她母亲,也或许只是因为厌恶自己,厌恶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让他失去结发妻子。
她父亲对她,从来都是仁至义尽,从小到大锦衣玉食,仆从如蚁的将自己养在临城,不令娶,不纳妾,纵然她只是一个女子,却依然以公仪阖族相托,可她父亲对她却也仅限于此。
“自我有记忆以来,我和我父亲只匆匆见过三面。”阿令苦笑一声看向赵旭。
她和她父亲,实在不像什么父女啊。
“第一次,我五岁时误入母亲的闺阁,看到他在坐在母亲的妆台前,握着母亲的钗环神伤,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父亲,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父亲每年都会回一次临城,可他即便在临城也绝不会来见我一眼。”
赵旭没有打断,阿令就继续说:“第二次是三年后,我遇到我师尊时。”
阿令顿了顿,似乎是在犹豫,又或者是说起来很艰难,“师尊说我年纪小,若是要拜入师门和他回沧澜山总要请父亲同意才行……所以师尊便带着我去了北境见他。”
“从那以后我便跟在师尊左右,直到我及笄以后,他托无忧哥哥捎信给我,要我去见他。”阿令笑了笑说:“倏忽十年,匆匆一见,他却只是说他为我订了婚事,要我嫁给你皇兄,要我在他百年之后护得公仪一门尊崇,护得三十万北境军只尊公仪。”
阿令抬头看着赵旭说:“我父亲,不过只是有着血脉亲缘的陌生人罢了,他居高位,戍北境,那我便按着临城的规矩着丧服,行丧礼,至于父女情分,我和他之间从前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阿令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随后低下头,只留下嘴角的笑意。
不知为何,赵旭觉得她此刻的笑里,不见半分欢愉神色。
她低着头,握着书卷有翻了一页,眼神停留在书上,似乎在专注的品读,可书上的字却好像一个都进不去她心里。
阿令捧在手里的是一本坊间流传的话本,说的是阿令的祖上,明度公子和谢夫人在与卿小筑的故事,侯门公子一朝落魄,结发爱妻千里相随,这样的话本几乎启国所有的书坊都有。
他读过许多遍,可阿令捧着书在看时却好像津津有味。
阿令说她和老公爷之间没有寻常的父女之情,不曾相交亦不会伤心,她说不伤心就真的只是笑着做自己的事,除了一袭丧服颜色暗淡,其余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可赵旭却觉得不是那样的,阿令越是笑着,越是这样事不关己他就越心疼。
他绕到阿令身后,伸手抱住她,将她圈在怀里,阿令便顺势往后仰了仰,安静的靠上去。
“你皇兄的事,原谅师父了?”
她仰着头,对上赵旭的眼眸,星星点点的试探神色在瞳眸中酝酿,直到听到他说:“嗯。”
阿令又笑了,在这一天里,她知晓了父亲的死讯,却也和她的徒弟尽释前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