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渡魂

万鬼在破败的城池之中翻涌，裹挟起万钧黄沙，疯狂拍击着土石垒起来的高墙。

这一座流沙城，已经困禁了他们百载光阴，终于将在这一日被撞破了么？

狂风扬起夜轩墨的玄色长衫，迎风猎猎作响。而那血红色的曼珠沙华，像是在这一瞬间全部活起来了一般，迎风猎猎生姿。

苏锦从未见过这样的夜轩墨，神情凝重宛若君王临世，俯瞰着整个苍茫大地。

仿佛，他便是这暗夜的君王，天地万物，皆由他一人主宰。

“嗖！”

八颗阴阳钉从指间飞出，八方各落一根，牢牢地圈住了流沙城，辅助夜轩墨定四方冤魂。狂暴的戾气冲向四面八方，震得二人结成的阵法摇摆不定。

“冤魂太多了，阴阳钉圈不住他们，用你的血！”夜轩墨高声喊道。

苏锦二话不说，划破手掌洒出自己的鲜血。红莲之血乃是至阴之物，就连原本便是至阴的冤魂碰到了也承受不住，一个个哀嚎着躲向流沙城深处，不敢触碰那飞洒而来的血滴。

数十万的冤魂，若是每一只都要有一滴鲜血度化，岂不是要放干了苏锦的血了？

失血过多的乏力感渐渐涌上心头，苏锦抿着唇勉力支撑，却也知道这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她的毕生大仇尚未得报，可不想就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狰狞的鬼面与凄厉的鬼号应接不暇，像是要将苏锦整个人吞入腹中。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就连双手双脚都益发的酸软。

那些狰狞的鬼面，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孟千行。

那人一席淡青色的儒雅长袍，长身玉立在桃花树下，眉眼温润若邻家公子。微风遥遥，扬起他墨色的长发，这一幕的风情，宛若画中飞仙。

年少时的苏锦，就是这样沉溺在孟千行的温柔之中的。

她的母族强大，却只的她这么一个女儿，自幼娇生惯养长大。也正是因为她心爱孟千行，她的母族甚至一手将当时并不受宠的四皇子推上皇位，让孟千行做了这千古之君。

一朝飞龙在天，他黄袍加身，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坐拥后宫佳丽三千。

一朝龙凤花烛，她凤冠霞帔，成为他的妻子一国的皇后，却无故获罪受极刑。

苏锦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那个待他极致温柔的如意郎君，那桃花树下的偶然相遇，不过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孟千行心思缜密，为了登上皇位，不惜诱她痴心，借助她的母族势力夺位己用。

若只是如此，倒也没什么。他二人既已结为夫妻，就应该同心同德，连理双枝。可苏锦却一万个没想到，孟千行竟是那种用过便丢的人，一张圣旨，苏家满门抄斩，她更是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

这样的仇恨，怎能忘却？

怎么可能忘却！

鬼魂在极致痛苦的时候，便会化作厉鬼，失去本性为祸人世。苏锦心中告诉着自己不能这样，却依旧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变化。

她似乎能够感觉到，身体一点点的变冷。那些仇恨，那些怨毒，渐渐地侵占了她的身子。

“孟千行，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报我苏家上下一百一十三口惨死的大仇！孟千行！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啵……”

一声轻响，自耳边炸开。那些为恶的念头，就像是晨雾碰上了春雨，就此烟消云散下去。

一本冰冷的手指抵在她的额头上，紧接着，夜轩墨的法力便顺着那根手指渐渐的渡入落阳春的身体，微凉的精气宛若醍醐灌顶，涤荡着落阳春的心神，让她一瞬间神思皆清。

苏锦缓缓睁眼，便见夜轩墨一只手前伸，控制着阵法的维持。一只手平举，点着她的眉心。

在他的指尖所触之下，一切杂念远离她而去。

“苏锦，别让恶念占领了你的心神！固本守元！”夜轩墨厉声大喝道。

狂暴的灵力在他的周围炸裂开来，那是苏锦想都不曾想过的高度，这才是阎君真正的力量么？

她往日所见的威势，不过是夜轩墨所展露出来的冰山一角，能做冥府一界之君的人，又岂会弱了？

“轰隆！”长天之上，响起一道惊雷之声，震彻层云。

一瞬间，那些原本在夜轩墨纯净的法力之下，已经渐渐安静平和下来的鬼魂，却在这一刻再次暴躁的来回冲撞，癫狂起来。

而维持着阵法的夜轩墨，首当其冲的承受了这一份力量。

撞击之力被他尽数纳入到广袖之中，一丝一毫都未曾落在苏锦的身上。便见他束发的白玉冠在这一刻轰然炸裂开来，化作点点流光洒下。长而直的墨发骤然向后飘去，宛若一朵盛开在虚空中的墨色莲花。

“阎君！”苏锦断然没想到，夜轩墨为了助自己固本守元，竟然分毫不躲的将那冲击力尽数纳入到自己的身体之中，护着她不受伤害。

她慌乱的迎上去，双手扶住夜轩墨的身子：“阎君大人，我来替你撑着阵法，你暂且休息一下。”

“来不及了。”阵阵嘶鸣声中，夜轩墨打出一道灵力暴击，砸在了流沙城中：“过来。”

苏锦连忙走了过去，被割破的手掌还在淅淅沥沥的渗着血，一滴滴的落在沙地上宛若红珠。

夜轩墨伸手握住她的手，指尖处寒芒一闪，在自己的掌心上也划出了一道口子。霎时，鲜血交融。殷红的血珠绽放出点点金芒，所落之处遍开优钵罗花。

优钵罗花是只有西天梵境才会盛开的圣洁之花，夜轩墨身为冥府之君，怎么也会步生优钵罗？

长空之下，金芒绽放，映亮了半边长空。苏锦的后背蓦地靠在了夜轩墨的胸膛之上，只是那温暖的胸膛之中，并非有属于凡俗之人的心跳。

“马上就好了。”身后，夜轩墨开口。

下一刻，灼灼的赤红色华光遥遥飞向流沙城上空，将整座城池笼罩在内。苏锦目瞪口呆的望着渐渐铸成的阵法，神情凝滞。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破！”

古老的咒语，自他的唇舌之间轻轻念出，低沉宛若呢喃。就在这一刻，整座流沙城炸裂开来，蹦碎的土石与沙块飞射向二人，宛若狂风暴雨席卷将至。

夜轩墨抬袖一扫，一道肉眼可见的飓风将所有的土石尽数扫飞。

成千上万的恶鬼袭来，夜轩墨也岿然不惧的抬手捏印，挥袖扫了回去。苏锦倚在他的胸膛只中，闻着耳边嗖嗖刮过的飓风，二人一同跌倒在一片沙地之上。

“噗……”

夜轩墨俯下身，连呕了数口鲜血出来，声音带着强弩之末时的虚弱：“结印，召黑白鬼使和孟婆。”

苏锦二话不说，祭出召唤的灵符打碎。不消眨眼的工夫，黑白二使与孟婆同时现身在黄沙之上，孟婆尚且托着一碗尚未送出去的汤，望着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夜轩墨，惊诧道：“阎君大人？怎么会弄成这样！”

“没事，受了些轻伤，修养几日便可，先同苏锦一起收拢亡魂，切不可让这些厉鬼穿过生死眼，逃到凡世去！”夜轩墨起身，推了苏锦一把，错身而过的时候，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道了一句：“慎言。”

冥府之内，这三人之中，难不成还有让夜轩墨怀疑的人？

苏锦心神一凛，这三人在冥府当差已经有数载光阴，随便拿出来一个，资历都要比她老上太多，若是夜轩墨不相信这其中的某个人的话，又如何会相信他呢？

说来，怕是她想得太多了。

想通了这一切，苏锦再不敢耽搁，连忙迎上去与三人一同召唤了镇魂幡，分镇在流沙城的四周，知道那滚滚黄沙停下，才松懈了力道，安下心神。

生死眼中，数十万怨灵恶鬼尽数度化，被送到幽冥地府转世轮回，或再世为人，或为花苗鱼虫。

苏锦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随意扯了一块衣角裹了裹掌心上的伤痕，走过去道：“阎君大人，任务完成了，咱们可否回冥府？”

“恩。”夜轩墨再望一眼早已经夷为平地的流沙城，转身向外走去。

苏锦等四人跟在他的身后，规矩的走着。却不想，夜轩墨走了几步却站定，对苏蓁招手道：“苏锦过来，其他人先回冥府。”

“是。”其余三人异口同声道。

唯独剩下苏锦一人，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阎君大人，咱们不会冥府么？”

话说出口，孟婆满含深意的望了一眼苏锦，闪身消失在了一片风沙之中，眨眼的功夫便已经消失了踪影。

夜轩墨沉着眉头，走过来抓住苏锦的手强硬的向前拉扯过去。

“阎君大人！你有话好说，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你受伤了，我送你去养伤，不要逞能，更不要多话。”夜轩墨面色阴冷的沉着脸瞧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满含警告之意，好像是在说，你敢胡乱说话，我就让你魂飞魄散！

在冥府待的时间已经不算短，苏锦已经喜欢了夜轩墨动不动便喜欢放狠话的行径。刚要开口，却感觉到掌心一阵温热。

垂眼，却见满手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