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穿过身体时,无声无息。花犯想,也许是自己没有听见罢了,她只是感到自己的身体很沉重,走着走着,腿便软了,走不动了。
一股剧烈的疼痛从胸口传来,她停下来,迷茫地低头看了一眼,剑尖穿过胸口,红色的血渗出来,将她的衣服染得通红。
她曾惊恐这种红色,可这一刻她倒不是很在意。她双膝一坠,人直直跪坐下去。不知燕嘉那会儿是什么感受呢?此刻她耳聪目明甚于过去任何一个日子。她看到周围在逃跑的人停下来,远远地围着。
他们说:“完了完了,死人了。”
有人问:“怎么办?”
“你看那群杀人的,虽然穷凶恶极,可盯准人来的,你要凑上去,以为你是同伙怎么办,还是别管闲事。”
又听到身后有人说:“不是无隅宗的,继续追!”
然后剑从身体里拔出。
这时花犯觉得疼了,血从窟窿中喷溅而出,她能感觉到四肢开始冰冷起来,眼前也开始昏花,耳边的声音嘈杂起来。
嘈杂的声音里,她听到熟悉的歌谣,声音从遥远的地方慢慢近了,她听清有人在唱“跳啊跳,一步跳到九嶷山,山里有个老神仙。跳啊跳,一步跳到朱圉海,海里有只老乌龟。跳啊跳,一步跳到摘星楼,楼里有朵儿女花。跳啊跳……”
她努力睁开眼睛,看到落日桥头,几个孩子在跳格子,她看着他们玩耍,无人走过来邀请她一起游戏,她也并不想与他们玩耍,她抱着膝盖坐在路边,口中含着糖果,等待爹爹回来。
“丫头,快过来。”她听到爹爹的声音,她高兴地抬头看去,看到爹爹微笑着,在他背后却有许多花花绿绿的怪物,怪物们戳着爹爹的背,开心地说笑。
“爹爹……”她迷茫地看着爹爹,却突然发现那不是爹爹,而是一个戴着血淋淋的还在滴着血的爹爹的脸皮的恶鬼。
“丫头,快过来,啊,来爹爹这里,爹爹为你找到了好归宿,你以后不用愁吃愁穿,可以快乐地玩耍,快来啊。”恶鬼巧言引诱她。她口中的糖那么甜蜜,它的脸皮看上去那么亲切,她站起来,向它走过去。
然后那些怪物的手就伸过来了,它们抓住她的身体,把她往一片冰冷的黑沼中拽,她不知道挣扎,只是仰着头,看那只恶鬼离她越来越远,它口中依然在说:“快过来啊,来爹爹这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她听得昏昏欲睡。
“不对,丫头,来这里。”天空中传来陌生男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她追着声音抬起头,混沌的天,裂来一道裂缝,光从裂缝中落进来,一只手从那里伸过来。
她懵懂地伸出手握住,接着一股力将她拽起来,她穿过雪白的光,发现自己又站在落日桥头,几个孩子唱着歌谣跳格子。
“是不是很有意思,我们也来玩。”一个人从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看着面前的格子,身后的少年拍着手,用沙哑的声音温柔地唱道:“跳啊跳,一步跳到九嶷山,山里有个老神仙。跳啊跳,一步跳到朱圉海,海里有只老乌龟。跳啊跳,一步跳到摘星楼,楼里有朵儿女花。跳啊跳……”
她在格子中跳着,跳到最后一格时,面前出现一道人影,他微微笑着看她。
“燕嘉……”她停下来,看着那个人影。
“你明明叫凌曦叫封哥哥,叫徽徽、音泠也三姐四姐地喊,明明我是最大的,怎么偏偏就对我直呼其名。来,叫一声嘉哥哥来听听。”少年板起脸来。
她直直望着他,此刻方知思念如此深刻,没想到还能够再见,眼眶灼热,鼻头发酸。
他慌神道:“不愿叫就不愿叫,哭什么!诶哟,别哭别哭,不然我也哭了啊……”
“燕嘉!”她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们一起走,我们一起走。”
他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妥协一般地说:“好好,我们一起走,我不会再丢下你了。”
“燕嘉,我们……一起走……”跪坐在地上的女子露出温和的微笑。
“花犯!”江慎挤出人群,冲到女子面前,看着她眼中的光芒被风轻轻一吹,便熄灭了。一站一跪,一人再也无法言语,一个呆滞无言。
闻说有人闹事而赶来的士兵包围此处,聂炀耀也赶过来。
江慎摇晃着身体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他的动作僵硬,仿佛身体不是他的。
他在女子面前屈膝半跪,双手扶在女子肩上,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想将她拉起来。而她的手滑下去,手中的竹签掉下来。
江慎低捡起一看,他抬头盯着她的眼睛,嘴唇扯动,划出一个悲苦的笑容,他抱住女子,在她耳边温声说:“花犯啊,我们回家。”
可是,家在哪里呢?
他将女子抱起来,茫然四顾,血滴落在他雪白的衣衫上,绘出朵朵红梅。他抬脚,深一脚浅一脚,朝着人群走去。血沿着他走过的地方滴落,开出一串血色的绒花,留在地上,分外妖娆。
众人纷纷让路。
聂炀耀觉得极为刺眼,他眯起眼睛,下令道:“速速派人追查,是何人胆敢在曲梁城内行凶!”
“是。”
江慎坐在青石上,他抬头看飞过云端的群鸟,又低头来看怀中的女子,他将她身上蓝色衣袍脱下来,张开手放开。
他的目光随被山谷的风吹飞远去的衣袍,轻声说:“这里景色美丽,气候宜人,也太平宁静,你一定喜欢这里。你留在这里,等我们好不好?”
他将女子放下,转身找到一根木棍,开始撬地上的泥,为她筑坟冢。
火一般的晚霞燎烧着西方的天空,暮色渐渐笼罩大地。
州牧府内的灯亮起来,无隅宗留在州牧府的三个人,全都被聂炀耀请去书房谈话了。夏栖羽觉得无聊,独自一人四处游荡。
今夜寂静极了,花鸟虫鸣全然不闻,夏栖羽觉得有些寂寞,他握住刀柄,心里才觉得有几分安心。冬青浓郁的花香袭来,似乎走到了白天泡温泉的地方,他撩起花叶,才发现并不是。
前边有一座小亭子,四檐垂有铃铛,随着夜风轻轻碰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红色灯笼映着青瓦朱柱,花影斑驳。纵然是夏栖羽这样粗糙的人,也认为此景别有一番滋味。他抬脚正要走过去,却发现亭中有人先他一步寻至此地。
仔细一看,居然是江淡古。
他坐在石桌前,盯着手中的一根竹签。许是灯笼的光落在身上的缘故,他身上全无往日的冷漠,他的脸沉浸在光中,白衣染上红光,他是不该存于世间的虚幻的美丽,如此一来添几笔暧昧,增生红尘俗世的人气,才显真实。
夏栖羽看着他,却发现他的唇在颤抖,他听到空中飘荡着一句诗:“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一滴光从江慎眼中落下,划过他的脸颊,落入虚空中,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