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善郁郁不乐地踢起脚边的石子,不像是自我反省。
看到他脸上明显的憋屈和不忿,观影大师脸上仍是笑着,心情却略微复杂,他承认是自己辜负他的好意。
他不是不明白阿善在担心什么,而且他的担心也确实不是杞人忧天。
神仙的世界也有许多条条框框,并不总是那样的随心所欲,这是明里的限制,谁都知道不能刻意违反,所以相对的,只要不违犯规则,原则上就能太平无事。
然而还有一种隐形的约束,它们不是明文规定,也不是明令禁止,却更难应付,叫人如履薄冰。
它们是无形的,却更具威胁,就像是某种视线,虽不痛不痒,却无处不在、铺天盖地,每时每刻都在过度关注着别人的一举一动,让人无法摆脱、难得自在。
这视线向来被美化为对他们神族的仰视,然而观影大师很清楚事实并非如此,这其中至少有很大一部分与敬仰无关,或至少,落在他身上的那部分“关注”,并不是那样无害的东西。
而更加叫人不安的,是这种很难归为善意的注视,不是最近才出现的,而是由来已久,或许是在宇宙大神湮灭之后,又甚至,是早在那以前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
神界潜在的无形压力,他从未向阿善透露过,但这个小家伙似乎已经对一些事情,产生了某种预感。
所以观影虽然大可对可能引起的后果满不在乎,却难保阿善不对此心生忧虑。
虽然在观影眼里,阿善与他刚从石海抱回时并没有多大区别,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的小孩儿,心智已然成熟得知道深图远虑。
近三百年的成长,虽然时间尚短,却早已让阿善从一个不知世事的婴孩脱胎换骨。
他对上界的认识,也许已经超过了观影对他的言传身教,他对诸天神佛之间关系的理解,很可能也已经远超想象。
他生下来就很聪慧,看起来就很精明,即便被有意地限制了生长,却也仍旧成长得异常迅速,那是观影所不可控制的。
所以观影有时会忍不住想,阿善的聪慧是过了头了——他对隐情的嗅觉敏锐得异乎寻常。
比如很多事,从来也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过,但他却不知从哪里得到的线索,不管是随风而至的流言,还是毫不相干的只言片语,甚至就是那些闪烁其词,那些讳莫如深,都有可能让他从中拼凑出事情的始末,即便丢失了细节,却至少也是大致轮廓。
这种对事物的洞见,并非通过教导习得,而是与生俱来的,所以让负责教导他的观影几度怀疑阿善的真实出生。
阿善天生具有的特殊神力,加上这种洞察力,不得不让人联想到一个人。如果阿善并不单纯地只是由石海孕育的天地精气幻化而成人身,则可大胆猜想,或许真与那人有关。
或许就连阿善自己,都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从未表态。
可是,只要稍往深处多想那么一点,就会发现这一猜想的矛盾之处——阿善有多像那个人,就反而让人觉得这种猜测有多荒谬,因为现存的天地诸神之中,恐怕就属此人最不可亵渎。
然而若叫观影相信二者完全没有关系,则他也是不能信服的。因为更古怪的事情是,他的醒世镜,竟也看不出阿善的来历,这便更加重他的怀疑。
倘若真的如他所想,那么这种揣度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不论是对观影,对阿善,还是对那位来说,都预示着一种悖道,观影仿佛能从这种悖道的可能性里看出一些灾难的影子。
值得庆幸的是,此事暂时无从求证——能通过幻影看遍天上地下、探知过去未来的观影大师都看不透这石海之子的过去,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人有能力窥探到,除非……除非谁有本事与那位当面对质,然而这更是不可能的。
所以观影连想都不愿去想,他就只把阿善当做石海中孕育的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大,而让他的身世成谜,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事实证明,或许是观影过虑了。
没有人真正费力追查过阿善的来历,毕竟石海那种脱离六界之外的“无界之地”,会在那里发生的,都是常规所不能解释的怪事,会在那里降生的,自然也是无法以寻常眼光看待的怪人。
没有人注意他注意到的事,没有人在意本该被在意的情况,就好像所有人都忘了那时的电闪雷鸣和垂云蔽日,就好像只有当时真正身临其境的观影,才意识到这个孩子的非比寻常。
也亏得没有多少人真正在意,或许那些人只要求“它”循规蹈矩就能满意,只要世界还能一天接一天地如常运转下去,他们可能就觉得诸事大吉,可以放任不管,各自逍遥。
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请”观影前往石海接收这个天降的“异象”,并由他来养育,明里说是养育看顾,实际上也是防备监视。
是个烫手山芋的话,能扔就尽量扔的远远的,这是明智之举。可偏巧,这又是个有可能毁天灭地的存在,所以又有必要放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以内,受到监视,所以才到了观影这里。
他们也许觉得,让观影这个老“怪人”负责看管这个小“怪人”,是最恰当了,他们以为以观影这般可以洞察天地万事万物的能力,正好可以用来预防这不测之物。
这就是那帮神仙打得响亮的如意算盘。
可能就是这点小心思,也已经被阿善觉察,所以他才对大多数神仙们冷眼相对,那并不是单纯因为脾气暴躁。
明明聪明得紧,却偏偏又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格,所以最容易得罪人。
然而,这孩子对其他人越是防备,就对观影越是信任。他不仅依赖他,更知道维护他,所以处处为他着想,绝不肯让他被人抓住把柄。
从这一点上来说,观影倒更像是被阿善照顾的一方。
或许就像他自己说的,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了,但在观影大师眼里,阿善童子永远是那个需要被他保护的孩子,他对阿善的印象几乎也还停留在当年在石海相见的第一面。
那时,他还是一个哭声震天嗷嗷待哺的婴孩,还不是像现在这般伶牙俐齿,也还不那么容易被好胜心驱使,看见女子或男子裸露的肌肤还不会羞得红了脸。
更重要的是,他还不会为观影考虑那么多。
现在这个小童,无论何时,都是站在自己这边的。这算是一种过度关注,也算是一种过度依赖。
但是可以确信,他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但是这点担忧,并不足以让观影退缩,因为这件事,势在必行,他顾不得阿善有多不乐意,他不能因为这样就放弃自己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