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了。

明明天上一刻不停地在落叶，地下却没留下一片叶子的痕迹，这其中的异常感，就像是……像是天上和地下之间，还夹藏了另一个空间，而那些竹叶，全都落到那个看不见的空间里去了。

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的。但再细看，却不难发现，并不是竹叶落入了无知秘境，被吞噬消失了，而是当它们甫一落地，就原地化成灰烟，然后回归了大地。

这竹叶没有腐烂同化的漫长过程，而是一等完成了自己的生命周期，就直接投向生发出它们的大地的怀抱。

这林下土地，既是它们生的温床，也是它们死的灵柩，才让这片竹林生生而不息，死亦有归途。

一草一木竟也如此不同凡响，真不愧是仙山胜境。

这玉竹峰乃是中土南部一座远离大陆的海外仙山，因这满山满谷的紫竹而得名。

紫竹高瘦，竹叶苍翠，竹竿紫黑，和这玉竹峰的山体几成一色，正因为这特别的颜色，才给了这一个“紫”字。

这样奇特的竹子，配这样奇特的所在，确实相得益彰。

整座玉竹峰，峰底怪石嶙峋巨浪滔天，峰顶却竹海静谧风平浪稳，亦是至奇至怪的反差。

那一片片竹海，不受飞鸟打扰时，便静立不动，连一点波纹也看不见，像是山顶完全没有空气的流动似的。

竹叶也不是被风吹落的，因为这林间，切切实实地，没有风，那些难以继续呆在枝头的竹叶，是因为生命已达尽头，才从绿竹云间片片飘落。

竹海下，四时间，不断地有绿色的竹叶旋转着坠落，像是在海中安静地下起了绿色的小雨，而这小雨却从不侵扰地面，落地时便自行干去了。

紫竹叶无风而落，落地成灰，以前，阿善也将这情景引以为奇观，不过现在早已经习惯。

平时，这竹叶消失也就消失了，也并不妨碍，若阿善要用到这竹叶，比如要用它来做竹叶茶的时候，他也自有办法。

他会在它们落到半空时便截住它们，收进同样用紫竹竿做的容器就行——只要不让它们碰到地面，竹叶就可以保存完好，然后再挑选了精细的来做茶，也算方便。

而且这紫竹用处很多，用来做竹床竹椅、竹杯竹筷自然是不在话下，常年也可挖出竹笋来给自己加点菜，要不然他们日日喝风屙烟，口中也是无趣。

茶已煮好，阿善恭恭敬敬端到观影大师面前，规规矩矩放到石床边的石桌上，轻轻唤一声：“大师，茶好了~”

观影应和着也不起身，只伸手够到茶杯，再缓缓凑到唇边。

静静喝了茶，好像浑身都舒展开了，那懒散样子，立马让他平日里庸庸碌碌不问世事的情态都鲜活了起来。

阿善默默站在地下，等候大师吩咐，却久久不见动静，只好开口问说：“大师，茶怎么样？”

观影一直眯着眼睛，打瞌睡似的点着脑袋，“嗯……香……”

“那再给您添点儿？”阿善殷勤地从桌上提起茶壶准备加水，动作像极了茶馆里的茶倌儿。

观影不做回答，只是品味着竹香四溢的茶香，手指点点杯口示意添茶：“阿善煮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嘛……”

“那还用说嘛，我出生多久，就伺候您老人家多久了……天天这么被你使唤，是块石头，也什么都学会了……”

阿善不敢大声埋怨，只敢小声嘀咕。

嘴里虽似不开心的埋怨，可身体早已屁颠屁颠上前为他加了点水，加完了却并不退下来，而是呆在原地，终于有些犹豫地问出心中所想：

“大师，听说……倾城山外有结界？是真的……还是假的？”

“……”

听到阿善的话，观影不发一语仍旧假寐，手掌在自己大腿上一下下轻轻拍打着，好像在击打一段没有节奏的旋律，正当阿善以为他肯定不会回答，自己就要自讨没趣时，观影却意外地开口了：

“哪里听来的？”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不紧不慢，听不出什么感情，阿善便也理解不了他的真实意思，只得试探性地回话。

“就是……那些老神仙们……”

“哦。”

观影揉了揉自己的腰，只憋出一个字。

得到他不痛不痒的回答，阿善急的只好继续追问：“所以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关心这做什么……”

“我……”阿善欲言又止，他观察着观影双眼紧闭的脸孔，那上面没有什么表情，就像真的睡着了一样。他得想好究竟怎么说才不会惹观影生气，突然他灵机一动道，“……那小白蛇不是要出山嘛，要是真像传闻说的有厉害的结界挡着，他还出得去吗？”

“哦~~~”阿善眼见着观影的嘴角竟然扯动了一下，心想居然有戏，果不其然，就听观影嗤笑道：

“哼嗯，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阿善连忙接上话头，“我是替大师想。”

观影哪里会看不出他的心思，不过仍是笑笑，“不妨碍，他出得来的。”

“所以结界是真的咯？！那结界里面到底封着什么妖怪？”阿善显然有些激动，差点都要将茶壶中的茶水晃出来了。

“妖怪？妖怪可多了去了~”观影冷冷笑道，“柏宿真不是妖怪？我们一路上见的那些，不也都是妖怪吗？”

“可不是这些小妖！”阿善表情凝重，他觉得传闻中所说的不祥，可不是这些才几千几万年道行的小妖怪配得上的，既然结界是真的，那不祥估计也是真的，他要直截了当地问个清楚。

“‘不祥’……是真的吗？”

虽然阿善打定主意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可不知为何，当他说出“不祥”两个字时，却下意识地犹豫了，而且声音竟不自觉低了下来。

观影大师突然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一眼扫到阿善脸上，那目光凌厉，看得阿善心头一颤，他突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他硬着头皮等着观影劈头盖脸一顿教育，却久久不见他开口。

须臾竟见观影坐了起来，嘴里蹦出一个“真”字，阿善还以为他终于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真相了，却听大师烦躁地念叨了一句：“真吵啊……”

阿善不明就里，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

“你听到了吗？”观影侧着耳朵问他。

“什……么？”

阿善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心去听，却除了竹叶落地的声音，其余什么也没听见。

“外面有声音。”

“……在哪里？”阿善顺着观影侧耳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有。

“竹林外面……不，还在玉竹峰以外的地方……”观影回头，表情冷淡，“有人来了。”

阿善歪着脑袋想了想，“哦对了，您前头不是说，来客人了吗？是不是那客人来了？”

观影大师看着阿善笑了笑，“来了个小角色，不敢进来呢，只在外头嘀嘀咕咕。估计是在等他上头的人来了，才敢进我这玉竹峰吧，且不管他。”

观影伸手打了个哈欠，啥事儿没有似的又翻身躺倒。

“哦~”阿善会意，“那就还是等着吗？”

“嗯……我先睡一觉，无论什么事都不要叫醒我……记住了？”

“好，您安心睡吧。”

观影囫囵应着，似乎已经睡着。

阿善退下，发现自己好像被他借机转移了话题，“不祥”的事情就这么不了了之，心下遂有些不好过，却听观影闭着眼睛轻声叨叨，“没有的事……你别老是……听这些没谱的小……道消息……”

阿善将信将疑地应了，可还是觉得观影在敷衍他。

不过大师不想说的事，应该总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吧，自己再问也是徒劳无用。

于是他拿起羽扇走到他面前坐下，给他轻轻打起凉扇。他觉得自己真是怪得很，虽说对观影的各种支使，阿善偶有抱怨，但其实他还是非常喜欢伺候他的。

说也怪了，他自己明明不是一个能听人使唤的性格，却偏偏这个观影大师说什么，他都照做，真是好没来由。

或许真是万物相生相克也说不定，阿善觉得，这个大师一定就是专门来克自己的。

阿善看看大师，又看看周围，四处静悄悄，静得出奇。

他轻轻摇动羽毛扇子，都能听到羽毛吻风的声响，还有……还有就是大师平稳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