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长宁以为自己可以记很久,然而却已经忘记了许多。
四岁,或许还要更小一点。
村里有人家种的莴笋可以收成了,长爸长妈一起去给同一个生产队里的人家帮忙收割。
眼见着天就要黑了,长宁想着父母回到家的时候,肯定很累,于是便帮忙把今晚要吃的空心菜择了,还仔细地洗干净,套在铁盆上沥干水分。
长宁记得,爸爸他爱干净到令人发指。
外出回来要拖鞋换衣洗干净全身才能进家门,客人走后要用消毒水里外打扫一遍,扫地要精确到一粒小灰尘……
确保菜已经干净且整齐地码在菜篮子里,长宁搬了张小凳子坐在一旁,双手摩挲着裤边,双眼极目远眺看着路口,一颗心满带骄傲和欢喜,小小的脑袋瓜里已经上演完了一百场长爸花式夸奖她的大戏。
远远的,长宁看见长爸回来了。
她兴冲冲端着洗好的菜到他面前,满眼期盼地等着他表扬。
所有的一切发生的都是那么出乎意料。
“啪!”
“嘭!”
长爸给了长宁一巴掌。
瘦弱的长宁猝不及防,顺着这巴掌力道,撞上了墙面,又被反弹回来,坐在了地上。
她捧在手上的菜篮子在半空中做了一个抛物线后落地,细心择好且洗净的菜也随之飘散出来,落了满地。
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菜,长宁颤抖着手,虚捂着半边脸,仰头看青筋暴起,满眼红血丝的长爸,她两只眼里蓄满了委屈的泪水,想要开口质问他为什么打她,是因为她没洗干净菜吗?
可是她没有。
她的脸太疼了,火辣辣的,手臂也隐隐作痛,哪里都好痛。
那天晚上,家里一团乱。
长宁躲在大厅窗户后头的楼梯上看着发疯的长爸,从他们不断传来的字里行间,长宁知道,原来长爸是在外头受气了。
她讨厌那些挑拨是非,整天东家长西家短的同村妇女,还有口无遮拦,唯恐天下不乱的大叔。
这件事似乎就像是一个火引子。家里整天大吵不停,小吵不断,长爸一不痛快还会动手打人。
他们一家子的事情很快就成了七大姑八大姨的饭后谈资,没两天就搞得十里八乡人尽皆知的。
又一个寒冷的冬夜里——
长妈叫醒了熟睡的长宁,衣服都没来得及给她穿上,长宁就被带到了小伯父家中。
小伯父,小伯母挡在她们身前。长妈紧咬下唇,不断颤抖着的身体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与害怕,但她仍然把长宁死死地护在怀里。
小伯父家老旧的门板砰砰作响,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门框边有尘埃四散,金灿灿地晃了长宁的眼睛。
门开了,长爸进来了,手上拿着一把锄头,双眼血红地盯着长宁。
一场混战,长爸趁人不注意杀了他们一个回马枪。他抓住长宁的后衣领,拎在半空中。
那条勒痕早已泯灭在时光里,不见影踪。然而午夜梦回时,长宁时时又会孤身一人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冬夜里,无路可逃,挣扎没用。
长妈带着伤痕满满的长宁逃了。她们在浓重的暗夜里慌不择路,拔腿狂奔。
她们能去哪儿呢?
她们无处可去。
长妈带着长宁躲进了路边一座荒废了十多年的老房子。
长宁身上只有一套薄薄的贴身秋衣秋裤,它们根本不足以抵挡冬夜的湿冷。
她冻得直打冷颤,上下牙碰撞在一起,发出奇怪的声音,再搭配上夜枭凄厉的叫声,以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有很长一段时间,长宁不能,也不敢直面黑夜。
她总感觉,在灯光照不到的黑色角落里,有些什么东西正睁着布满红血丝的红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细嫩的脖颈不放,她随时都会有丧命的可能。
她怕死,怕极了。那种不能呼吸的胀痛感,挥不去,抹不掉,深深地刻进了她的灵魂,成为了一种印记。
不久后,长妈将她寄养在外公家,含着泪,一个人外出打工挣钱养她。
四岁,长宁开始学着自己吃饭,洗衣,上学,帮外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努力不添麻烦,争取让所有人都喜欢她。
那是个美丽的小山村,名字叫赤壁,却不是那个“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赤壁。
村外有一条大溪流,长宁曾在溪边的草地上放过羊,钓过鱼,洗过衣服。
草地后头就是山,不高,沿着泥土路走,上上下下经过许多瓜地和荒草,再就是一大片,看不到尽头的梅林,有农舍散落在其间,鸡鸭犬吠可闻。
穿越这片梅林,再走过一处竹林,长宁的外公家就坐落在半山腰上。
顺着房子前方的阶梯,拾级而下,是一处水井,边上有一棵开花的梅树,周围一片香蕉林。顺着小路往前走就是外公的菜地,上头种了许多时令蔬菜,花菜,芥菜,白菜,爬藤的豌豆。
菜地左前方也有一颗梅树,在它的边上,堆了许多碎石块。长妈说要回来的看看她的那一天,长宁总是会坐在这里等着,从清晨到黄昏日落。
七年过去,再多的暂读费也不能让长宁继续在村里的希望小学借读下去。
长宁第一次做了人生中最重大的一个决定。
她回到了长爸身边,一待就是三年。
长爸的眼睛黑白分明,轮廓深深,鼻梁挺翘,脸如刀刻一般,棱角分明。
长宁没有一处像他。但许多人都说她像长爸。
小学毕业,长妈把长宁接到了身边,寄读在城市里一所不错的初中。
这是她遇见庄明琰的开始,也是她与灾难的第二回合。
和长爸生活在一起的三年里,虽然不富裕,但该有的,长宁都有。
一天上下学,来回两次,长爸一定会骑着自行车来接她。
周末上街,长爸会给她买她爱吃的水果和零食,橘子,白地瓜,可比克薯片。
夏天来了,长宁爱吃冰。冰箱里总会有吃不完的冰棒和脆皮冰激凌。
长爸搬来和长妈,还有长宁,一起生活。
长宁突然感受到了家的感觉,不再是寄人篱下,也不是只有爸爸,或者只有妈妈,而是一家三口。
日子平淡而温馨,但却是昙花一现,烟火一刹,转瞬即逝。
长爸和长妈有了口角。
长妈避着长爸。
长爸动了手。
长妈又带着长宁跑了。她们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安了家。
之后的很多年,长宁都没有见过长爸。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是长宁上大二那年的春节。应着大伯父的劝解,长宁回到了她四岁前生活的地方。
对比从前,长爸瘦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了浑浊,双脚光着,踩在地上,满身局促,再没有从前红眼巨人的模样。
一声“爸爸”含在嘴角,上下唇动了动,长宁没喊出来。
这是长宁对长爸的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