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盛瑾时,庄明琰突觉烦躁,脸上早已经没了方才在长宁跟前的温柔,一身控制不住的阴沉气息向四面八方漫延开去。
盛瑾离得近,心下一凛,眼睛看着地板,低低地喊了一声“哥”,然后便没声儿了。
庄明琰眉间如山川,语气冷硬,“既然有预感阿宁为什么带你来,就好好待着,今晚知道了你想知道,回去。”
说完,庄明琰开门进去,然后传来一声落锁的声音。盛瑾一个人在门外,突然觉得这早春四月的天气,冷得她不能自己。
不去管盛瑾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会如何,庄明琰现在眼里心里只能容得下长宁一人。
他只是出去说了一句话的功夫而已,长宁就这么睡着了。
看着她平静的睡颜,庄明琰慢慢在床边坐了下来,静静地陪在一旁。拉远镜头看,倒是显示出一副岁月静好的现世安稳来。
长宁是真的累了。
自从她怀孕后,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控制脊柱炎药了。即使那些药是主治医生给她调整过的,说是孕妇可以服用的,她也依然不能够放心,瞒着庄明琰偷偷地都给停掉了。
幸好命运终于对她温柔了一次。即使停了药,她也没感觉特别难受,痛感都在她可以承受的范围。也许是怀孕真的会改善脊柱炎的状况,从前那些让她难以忍受的痛感,不再那么尖锐,只是在阴雨天里刷一刷存在感。
她是最怕疼的。那时上初中,她帮着老师发知识提纲,常常被那种灰绿色的试卷纸割到手,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冒头,视觉、痛觉,以及心理的三重作用下,她不但神经末梢发颤,而且手脚虚软无力。
有人说她娇气,这点疼都要大惊小怪,还生怕人不知道似的,贴了满手的创可贴,博取同情。
长宁起先对于这种嘲讽还会争辩几句,为自己解释一番。然而没人理解。时间久了,她就学会忍着,在没人看见的角落,放进嘴里偷偷抿去手上的血珠,拼尽全力咬着牙,用硫酸庆大霉素洗一洗,很快就能好。
那天,放学后的教室,庄明琰看见了。
“怎么弄的?”
长宁正强撑着虚软的手脚,掰开一瓶硫酸庆大霉素,没应声。
庄明琰叹气,拿过了她手上的棉签,给她洗伤口,贴创可贴。
有人帮着她弄,让她不用直面伤口和血,虽然不熟,但长宁也乐得享受此刻的同学友爱。
贴好最后一处划伤,庄明琰捏起一支硫酸庆大霉素在手里把玩,“准备的还挺充分。不过建议你用碘伏就好。这个是抗生素,用多了不好。”
长宁对他也不熟,只说了一句“谢谢”,然后两个人就这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帘被风吹起的声音。
“怎么弄的?”庄明琰放下手里的药水,侧着头又问了一遍长宁。
长宁这个人,遇到不熟的,内心羞涩腼腆,外表乖巧安静闷葫芦。而在熟识的人面前,说她人来疯也不为过。
她装出一副阳光灿烂,大大咧咧的样子,“也没什么,就没注意划了。”说完还抬起手摇了摇,笑着说,“谢啦。一个人还真有点不方便。”
话落,气氛又陷入莫名的尴尬当中,长宁很不自在,想走。
庄明琰看出来了,心里有点堵,但还是放下手中的硫酸庆大霉素,起身走了。
快要跨出教室门口时,他回头说了一句,“发卷子小心点,那个纸张很锋利。”
庄明琰的身影早已消失在空荡的教室里,但那句来自他的关心,还是让长宁弯了眼睛,嘴角上扬。
被不熟悉的人关心,感觉还不赖嘛……
一直默默陪着长宁的庄明琰不知道她在睡梦中梦见了什么,唇角弯弯,很甜。
庄明琰不愿意打扰她好梦,可是长妈在楼下喊他们,催吃饭了,而她现在的身体也不能不吃,无奈他只能出声叫醒了长宁,“阿宁,该吃饭了。”
长宁迷迷蒙蒙睁开眼睛,两个浅褐色眼珠子里倒映着庄明琰,她笑了,说道,“庄明琰,我刚刚梦见你了。”
所以,你的笑容是因为我吗?
庄明琰只觉得心房柔软似水,低声问她道,“哦,梦见了我什么?”
长宁笑,摇头,“不告诉你。”
庄明琰也不恼,长宁疑惑,平时他不是这会儿不是应该使尽手段让她开口吗?今天是怎么了?变性了?
“妈妈在楼下叫我们吃饭了,是下去,还是我去拿上来喂你?”
!!!
长宁一下清醒,哪里还管得着庄明琰反不反常,忍着身体上的不适,快速起身,然后穿衣下楼。快下到一楼时,长宁还不忘回身叮嘱庄明琰道,“你待会儿什么话都别说。”
长妈刚巧端着饭从厨房里出来往堂屋大厅走,看见长宁刚下楼来,又忍不住念叨起来,“让你出去走走,运运动,你就跟撒欢的狗子,一去不复返了?人小瑾在门外坐了好久等你回来开门知道吗!有没有点礼貌?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长宁:“……”
撒欢的狗?这比喻也是很厉害,她竟无言以对,只能暗地里朝着庄明琰撇了撇嘴,表示不满。
盛瑾听着长妈的话,那边又看见她哥庄明琰扫过来的眼神,心下一咯噔,急忙开口解围道,“阿姨,我坐那儿玩来着,没……”
“我还不知道她?就知道玩。”长妈放下手里的饭,瞪了一眼长宁,“还傻站在那里干嘛?还不饿?吃饭。”
长宁吐了吐舌头,一手一个,拉着庄明琰和盛瑾在饭桌前落座。
长妈手艺不好,厨房里的调味料长年都只有盐和味精,以及用来去腥的老酒和小黄姜,别的再没有了。但长宁看着今天这饭桌上的菜色,凉拌海蜇头、蒜蓉娃娃菜、红烧肉、爆腰花、糖醋鱼、竹笋排骨汤,除了千万年都不变的竹荪排骨汤,其他那些几乎都是她们家名单上禁止出现的菜色啊。
这是转性了?
长宁忍不住说了一句,“哎呦嚯,老妈,你什么时候上了新东方?我怎么不知道?这冷热菜都有,还用了这么多蒜。您这是?”
长妈不吃蒜,以及一切有刺激性的东西。她凉凉地看了长宁一眼,“爱吃不吃,不吃滚。”
长宁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操起筷子就朝一直挑逗她嗅觉的蒜蓉娃娃菜夹去,吃一口,蒜蓉焦香,还带着娃娃菜的鲜甜,满足。还有那极其讲究刀功和火候的爆腰花,呃,腰花太厚,火候不够,有点软,不脆……
她正想强忍着把剩下的腰花吃进嘴里,那边庄明琰伸筷子过来,夹走了她碗里的腰花,转而给她剃了一整块鱼肉,“吃鱼。”
长宁看着庄明琰笑了,低头吃鱼。
长家在地方上算不上是一个大家族,但人也不少,只不过老一辈都差不多不在了,现在年轻这一辈走动得少了,但一个家族该有的规矩礼仪都还在。而且庄家也很注重中国传统礼仪方面的培养,是以饭桌上几乎无人说话交谈,安静得不行。
因为早上吃撑了感觉难受,长宁这下只敢吃了个八分饱,就不再吃,专心用公筷给埋头吃白饭的盛瑾夹菜。
饭毕,庄明琰去厨房帮长妈洗碗整理,长宁则坐到茶桌边,烧水泡茶,盛瑾抓着手机,坐在旁边看,也不说话。
长妈和庄明琰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长宁这边茶也泡好了。
她先给长妈倒了一杯,之后才给庄明琰和盛瑾倒,“闻着是雨前茶,老妈,你手艺见长啊。不仅菜做得好吃,茶也不差。”
长妈端着茶抿了一小口,“有话就说,有屁快放,乱拍什么马屁。”
长宁努努嘴,“明人不说暗话,我想知道小姨是怎么回事。”
长妈端茶杯的手滞了一下,垂眸看了一会儿褐色茶汤,然后又抬眸转向盛瑾,眼神如刀,问了一句,“你爸是不是叫作盛文?”
盛瑾点头,答,“是,我爸叫盛文。”
长妈眼神在盛瑾身上看了许久,目光变得悠远起来,似乎是在怀念谁。她嘴里喃喃,说出口的话更像是在告诉她自己一个业已发生了许久的事实,“是了。第一眼见到你,我就觉得你像她。”
他?她爸吗?盛瑾皱着眉,她没觉得她长得像她老爸啊……
长宁在茶桌边坐得不舒服,腰酸,索性靠到庄明琰身上,静静听着长妈说话。
长妈眼睛看着手里的茶杯,冷笑一声,“所以盛文他果然没有告诉你,你妈是谁吗?”
盛瑾愣住了,手指紧紧攥住白色的茶杯,像是要把它捏碎在掌心,“什么意思?你知道我妈是谁,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