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局势正悄然发生着变动,都说时势造英雄,越是乱世便越是不乏野心之人,陈生和易元清走后的半个月时间,顾随意就收到了中原各个地方起义的消息,大旱之后不少地区的百姓颗粒无收,然而战事的紧要关头朝廷又不得不向各地讨要粮税,自旱灾到如今各地皆反不过短短半年时间而已,这是一道对皇帝而言无解的死路。
顾随意看着这一沓各地起义的消息和图纸,拿在手上懒懒的甩了甩:“如今看来我们送的那点粮食怕是杯水车薪了。”
罗安耸耸肩并不说什么。
顾随意将这踏厚纸放在桌子上抖了抖,对整齐,随后又放入暗格中,整理了下袖口对罗安轻飘飘道:“今日你看家,我要带王妃去拜见我那小舅子。”
“……”罗安眉尾微微抽搐:“今天好像是忧重儿子满月吧,你要去蹭饭?”
“为你节约开支啊,看我多体贴你。”顾随意拍拍罗安肩膀,两步一跳的去了花容的寝宫,独留罗安一人在风中凌乱。
花容知道今日要去见自己的小侄子早早就收拾好了等着顾随意,见顾随意来了后几人很快上了马车去往陈闵之的家。
花容这是第一次来陈闵之家,陈闵之府邸在一众大臣中相比实在算小,但一对小夫妻和一个孩子住是绰绰有余的,陈闵之一向不愿与各党派太过交好,除了顾随意书楼的几位常客还有陈夫人的家人便无其他人了。
陈闵之见到顾随意过来还是稍微有些惊讶,比较他也只是与顾随意说说,没想到他真的来了,最近陈闵之能感觉到顾随意有刻意避开他,而自家下人也回来跟他说路上遇见章府采购的仆人,闲聊时说起章程近日王府走动频繁,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大事,但顾随意近日并未召见他,他有预感,是关于对中原出兵的事情,顾随意绝不会安居一偶,做土大王,这一点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除了顾随意,这天下他再也找不到比顾随意更值得托付之人了。
陈闵之大步上前行礼:“臣,陈闵之拜见殿下,王妃。”
顾随意扶起陈闵之:“忧重请起,本王也就是带王妃来看看她的小侄子,王妃还从未见过那孩子呢。”
花容探头应和道:“哥哥,我那小侄子呢?”
陈闵之笑容温和,侧身请二人进去,又通知身旁的小丫鬟快去和陈夫人说一声。
几人进屋时正见孩子闹着要人陪他玩,奶娘正在哄孩子,陈夫人已经备好了茶水,几人行礼寒暄了几句后将注意力都放在了今天的主角上。
花容见那孩子又白又嫩,在奶娘怀里不安分的伸出胖手,试图抓着什么,嘴里吐着小泡泡,看着可爱极了,花容不自觉上前一步:“我能抱抱吗?”
陈夫人点头,从奶娘怀里接过孩子,试着教导花容抱婴儿,花容力气不大,顾随意怕花容抱着太累让几人坐下说话,,孩子摸着花容洁白皓腕上的冰凉玉镯起了兴致,抓住不放,花容索性让陆夏帮忙退了手腕上的羊脂白玉镯,放在孩子面前逗弄他。
陈闵之见此无奈摇头:“这孩子,倒是对女儿家的东西感兴趣的很,到时候抓阄可别抓了胭脂跑。”
顾随意笑曰:“小孩子抓的东西哪能算数,不过是摸着没玩过的东西好奇罢了,忧重桌上若摆些他玩腻的或是拿不稳的东西,他怕是一件都不会拿的。”
小孩子拿着镯子乱舞,不过没过多久便不感兴趣了,又看上了花容头上晃动时会发出清脆响声的步摇,花容轻轻挂了挂孩子的鼻尖:“你小子是想将我身上的首饰都去干净啊,不过这可不能给你了,待会姑姑还要出去见人呢。”说罢又从荷包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雕花银铃:“喏,这个给你。”花容将银铃晃动几下,发出清脆动人的响声,孩子听见声音,瞬间便被逗笑了,双手举得高高的试图拿到,花容将铃铛放在孩子手里又问向陈闵之:“这孩子可取好名字了?”
陈闵之点头:“单名一个桥字。”
“桥?”花容疑惑道。
“桥乃链接沟通之物,希望这孩子今后也能是个剔透之人。”
花容轻轻戳了戳孩子的小脸:“陈桥,好名字,桥通乔意,乔木高大笔直,希望小陈桥今后也能做个直立天地之间的君子。”
花容笑容温婉,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思思柔情从她眼角溢出,她是不是的说着逗弄孩子的哟咿呀语,软糯轻柔的声线让孩子倍感兴趣,试图去寻找触目发出好听声音的位置,顾随意背着光,看着眼前的人儿有些痴,如今时局动乱,顾随意不知道未来如何,但这一刻,他也开始幻想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也能与花容过着这样平静的日子。
“这会儿时间也不早了,妾身还要收拾一下,殿下……”陈夫人道。
顾随意起身:“本王便出去坐坐,待会看小陈桥抓阄。”
陈闵之也跟在顾随意的后面:“便不打王妃与夫人说闺房私话了。”
两人出去后,屋内仅剩下花容、陈夫人、奶娘和一个丫鬟,陈夫人要打扮,孩子便还是花容抱着,奶娘怕花容摔着试问道:“王妃,若是累了便让老奴来抱吧。”
花容摇头:“我坐着,抱的稳,若是累了便交给你。”
“诶。”奶娘弯腰称是,奶娘是旁边的居民区里找的,因为陈闵之给的工钱丰厚便来了,没有受过什么正规的礼仪教育,但却是个老师可靠的人。
陈夫人一早就收拾好了,只是丫鬟整理了下衣着,又补了下妆,看着花容逗弄孩子的模样问:“王妃也该要个孩子了。”
花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今年顾随意与她的关系缓和了很多,她还记得顾随意在那天晚上顾随意在姻缘回廊里对她许下的承诺,时至今日她都觉得一切如同梦一般,两个人似乎就如同寻常夫妻一般,但唯独一件事情她与顾随意始终没做过圆房。
花容嫁过来之前,宫里嬷嬷教导过她一些闺房秘事,何为夫妻她还是知道的,刚嫁过来时从未见过顾随意人影,新婚头一天,顾随意念了守却扇诗后便遣散了看热闹的众人,之后他是独自睡在一旁的卧椅上将就了一晚,第二天便不见人影了,花容也乐得顾随意与她疏远,之后两人恩爱日子她也忘了圆房这一茬。
“王妃?”陈夫人见花容愣着出声有些疑惑的开口。
花容回过神来将孩子交给了奶娘:“孩子我还没想过呢。”
“殿下年岁不小了,我听相公说朝堂上有好些人都上书让殿下纳侧妃呢,不过殿下都拒绝了。”
花容有些惊讶:“这事儿意……殿下从未与我提起过啊。”
陈夫人听此笑的灿烂,用折扇遮面在花容耳畔道:“看来是殿下心疼王妃了。”
花容脸色泛起丝丝红晕,顾随意从未与她说过朝堂之事,若不是陈夫人提起她已经忘了自古前朝爱管皇家家事,每个臣子都希望往自己支持的皇室后院里塞自己的女儿,羞涩过后花容心中也泛起一丝疑惑和不安,成婚快两年了却从未圆房,寻常夫妻哪会他们一般,顾随意心中到底是怎么想她与他的关系呢?
“不过王妃还是该考虑下孩子了,虽说殿下态度强硬,但有个孩子也好堵住那些人嘴。”耳边传来陈夫人的声音,花容回过神来。
“这事儿也急不来呀,总会有的。”花容也不可能与陈夫人说直至今日她都没和顾随意圆房,不过她说的也不是假话,孩子这事儿本就是急不来的。
几人晃悠到前厅,一众人已经在地毯前等着了,陈闵之家不大,没有那么夸张的长桌,索性用了张厚实的地毯代替,这期满月也是请了十几个平日交情好的,除了被顾随意强行扣押在王府干活的罗安没来,一众人都在前厅里带着也不会拥挤。
地毯上的东西琳琅满目,没有章法的摆在地毯边缘的各处,除了陈闵之自己准备的还有来的客人放在上面的,等来了今天的小主角,前厅里变得热闹非凡,大伙都在猜陈桥会抓哪个人放着的物件。
奶娘将孩子放在毯子上,小肉团疑惑的往奶娘的方向望了望,陈闵之蹲下身推了推他的小屁股,示意他往前爬,陈桥受到推理,趴在地摊上缓慢前行,陈桥看着毯子上花花绿绿的东西有些迷了眼,在物件堆里流连忘返,半晌过后孩子终于玩的有点累了,拿了个胭脂想爬回去,爬到一半却倒了下去,随后冒起睡眠泡泡再不打算起来。
众人:“……”
“这胭脂谁放的……”花容无语问道。
“这个啊,罗安托我放的。”顾随意尴尬的笑着挠挠后脑勺:“他说往日抓阄的东西来来去去就那几样,放点新鲜花样好玩些,把他一个人扣在王府多少有点愧疚,本王也就答应了。”
众人:“……”
秋夕看着顾随意:“殿下……抓阄这事儿您也这么不靠谱。”
“这哪能算数的,本王小时候还什么都没抓过呢,抓的最多的怕就是稻草垛子,现在不也活的有滋有味的吗,再说胭脂这么了,证明这小子以后能讨女孩子欢心,说不定是个万人迷呢。”
众人:“……”
但抓阄只有一次,小陈桥爬到一半也睡着了,也只能认命,万人迷好娶媳妇,陈桥老爹二十多岁才讨媳妇,说不定这孩子能一雪老爹前耻早日成婚呢,众人心中自我安慰道。
陈闵之在院中摆了酒席,酒肉欢场,大家也将抓阄这茬,开始互相嘘寒问暖,陈闵之身体一向不好,几巡过后有些气闷便出去散心,不过陈夫人早已习惯陈闵之的突然消失,依然活跃着场内的气氛,倒是比陈闵之更像是个一家之主。
陈闵之走到后院内的一颗树下,晃悠到树的背面时看见了在树下的不知想着什么的花容:“王妃?”
花容回头:“哥哥怎么出来了?”
“气闷,便出来晃晃,殿下倒是独自留你一人在此。”陈闵之负手而立,几步走到花容身边轻声问道。
“恩,只是在想些事情。”
陈闵之低头看向花容,大树破碎的阴影倒影在花容周身,一丝调皮的阳光刚好洒在花容浓密卷翘的睫毛上,透露着她女儿家的心事:“王妃与殿下之间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若是允许,王妃心中所惑向殿下询问便可,我想他是会听的。”
花容抬头:“哥哥知道我在想什么?”
陈闵之笑曰:“倒是不能猜全,不过该是和殿下有关吧。”
“我真的有这么明显吗……”花容皱眉有些小生气,带着女孩的娇气,瞧上去煞是可爱。
“单纯是好事,说明王妃这些年过的不错。”
花容点头:“殿下……是个很温柔的人。”
“倒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评价他。”陈闵之轻挑眉梢。
“往常人都是怎么评价他的?”花容问。
“朝中大臣的无非就是那些迎合之词,以前殿下还未打高天原时原来的泗州州牧说殿下是乳臭未干的小儿。”
花容听此嗤笑出声:“细细算过去,殿下那时的年纪倒是对得起这词。”
陈闵之想起第一次看见顾随意稚气未脱时的样子摇头笑道:“可不是吗,慢慢是个少年,不过面上模样倒是成熟的紧。”
“还有呢,可有别的人评价他的?”
陈闵之想了想:“张子说殿下是天纵英才,罗定方私下里与我醉酒时曾嘛过殿下是个脸厚的混人。”
“罗总管?他倒是真敢说,不过想想也没什么错。还有吗?还有吗?”花容听着有趣倒是向陈闵之盘问起来。
“周博文之前的刺史说……”陈闵之神情微暗,话语声音小了下去:“说殿下将来会是个明君。”
花容愣住几秒,望向头上遮挡着过分炙热的烈阳,忽而脑中浮现起元宵那晚与顾随意逛灯会的场景,烟花的微弱却靓丽的光芒在刹那间消失在暮色之中,顾随意那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的随和轻巧,却让这场烟火点亮她的心间,永开不败,良久花容缓缓出口:“哥哥……是怎么想的呢?”陈闵之没有开口,花容又开始自说自话起来:“近日我并未见哥哥再来过王府了,但凡殿下在书楼,我必要送吃食过去,这几日来人不少,但却唯独没见过哥哥。”
“朝堂之上,各司其职,只是刚好最近不需要我罢了。”
“前几日,李嬷嬷问了我关于一些赌坊妓院的事情,说殿下监视了他们的人。”
“看来王妃也知晓了。”陈闵之笑曰。
“我一直知晓,从让我出嫁的圣旨下来时我便知道,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看事的本事有一半是和哥哥学的,我能明白的事情……”花容转身看向陈闵之:“我不信你会不知。”
陈闵之没有动,纤细的身影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融入在大片树阴之中,孤寂又倔强:“小妹,天下……是什么呢……”
这是陈闵之离开后再未用过的称呼,花容转头看向远处:“天下嘛……不过是水罢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器皿,也许形状都不一样,心中是什么模样的,天下便是什么模样了。”
“别致的回答啊,我倒是比不上小妹了。”
“我原以为你是一心站在殿下这边的,如今看来,不是了,哥哥当初是为何要投奔殿下呢?在大兴任职不好吗?”
陈闵之苦笑:“大兴已经烂到根子里去了,他们如何看得上我这一介布衣呢。”
“即使如此便是烂泥扶不上墙,哥哥又何必留恋呢。”
“我念的不是那个朝廷,殿下藩王,终归不是正统。”
“原是这样。”花容温和笑道。
陈闵之低头:“看王妃模样想是又有别样看法了,是否能解我心中所惑呢。”
“今年元宵的时候,殿下带我去了外面看灯会,我也不知道逛了多久,有烟花在空中忽然绽放,大片大片的很是漂亮。”
陈闵之回道:“每年都是要放的,殿下专门命人在最热闹的几个街市放的。”
“去年元宵我身体不好,喝了药便早早睡去了,那样的烟花是我第一见,在大兴,没有哪家达官显贵会为百姓点灯,他们家中奇珍异宝无数,一场烟火而已,不过是牛之毫毛,但他们从不愿意给,我问过殿下为何要费这力气,他只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当时说的时候很轻巧,好似一件再不过简单的事情,但如此简单的事情对大兴的百姓而言却是难上加难。”
“……”
陈闵之没有开口,花容轻叹一口气:“我在嫁过来的路上,遇见了很令人寻味的景象,大兴城中繁华奢侈宛若一场盛世,可我出城不过两城三镇便遇见一队母女饥肠辘辘的讨饭,再远些……饿殍无数。可这些在我进泗州后便又没了,从泗州边关到中城不说都是富裕无比,但都算的上安康度日,以前我只在先生口中认识天下,但当我真的出来后,才开始明白真正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想……我明白王妃的意思了。”
“哥哥,这天下,真的只是一姓天下吗,那在这片土地上活着的芸芸众生,又算什么呢?”
陈闵之动了动久久站立的姿势:“倒是我误了,只是……我这样活着已经太多年了,天下人之天下吗……”
花容抬头看着陈闵之,他的眼中是她从未见过的迷惘,花容拍拍陈闵之的肩膀,给了俏皮明媚的笑容“这事儿又何必跟纠呢,天下太大了,一个人是想不通的,所以人们才总是坚信正统啊。就论正统之位,当年先太子洗净冤屈后先帝不是立刻恢复了先太子的身份吗,即使如此,天下有谁比殿下更符合那正统名号呢。”
陈闵之听此哈哈一笑:“王妃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