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瑶池在云第城的最深处,被四方仙山环环围绕。山间云霭漫雾,自东南至西北架起一道道霓虹栈道,仙娥常常来往期间,或取山间蔬果酿酒,或更迭四时节气。因而瑶池上空,清晨春晓,午日夏阳,夕落秋霜,夜半冬雪……成了这六界极富盛名之地。瑶池水域宽阔,每行至一处便可见不同草木,有些生于人间,有些生于妖域,有些只有天界才有,有些更是见都没见过。寻常侍候花草的都是花神府里的仙鹤。花神曹植常年潇洒三界,寻得天下奇株异草种于池中,平时很难在此地见到他。可是近年来,仙鹤们都纳闷的很,这花神不但隔三差五来瑶池例行检查,而且每次都要在清水白莲池呆上好几个时辰。有着负责清洁的仙鹤好心想去收拾些花叶枯枝,都被他一股脑轰了出去,就差立个,花神领地闲人免进的牌子。就是如此,没人知道花神在那做些什么,或者种了些什么。
清水白莲不同于凡间莲花,神形窈窕,枝蔓修长,莲蓬随碧波荡漾,莲叶长摆入池,遮蔽了一整片水域。曹植瞧着四下无人,飞身进莲池之中,只见花间水畔生着一株闭合的白色奇花,三片花辫拱而饱满,花身本无叶,隐匿在白莲之中,平常人看见多半会当成长势不佳的残次品。
“等急了吧,这十谷凝露滋润非常,但最忌乱了使用时辰。”他拨开白莲,脸上有些满足的滑稽“刚刚险些被天帝陛下扣下问话,还好老夫我机智过人。要知道这瑶池花草向来都要登记在册,你可是个异数。”曹植将锦囊中的露珠对准紧闭的花瓣滴了上去。露珠落在花上,金光不断涌现,紧闭着的花瓣颤了几下,却还是没有开放的迹象。曹植期待转为不解的失望。“都睡了一千年了,怎么还不醒?”仙鹤们路过,看着堂堂花神扭曲的浮在旁边,对着水面自言自语,纷纷摇头散去,只当他得了失心疯。
“琼台宴就快开始了,到时候满天神佛都聚集在瑶池,我且施一个隐藏咒在你身上,你就一觉睡到宴会结束吧!”曹植拔下自己一根白胡子,朝着水面一吹,水波荡漾,水面随即只剩清水白莲的花叶,再无其他。
百日之后,琼台盛宴。
自三重天云烟台起,至九重天空台加筑了四道玄鸟神桥。四桥代表着天,妖,龙,佛四界,所有被邀请的宾客都将各自通过通道到达天空台神门,再共同乘云抵达云第城瑶池。此刻,神界云峥霞披,蔚然之景更是吸引六界精灵竞相翘首……由刑天天君精心挑选的三千名天兵自神桥至瑶池,每到关卡层层布满,除此之外还有隐藏在云层深处的翼族神箭手随时待命。当云第金鼎被击响三次后,宏广的钟声转化成悠扬的丝竹之声,从天边聚集起各式乐器,在乐官的指挥下鸣佩环玲,众女仙于其间璇玑起舞。
瑶池旁,十里云娆尽是金光铺就,众神在引路仙官的指引下依次就坐,此处无六界之分,均按照各界品阶相互安排席位,天族、佛僧和模样奇特的妖族混杂其间,这场景可不是寻常能看到的。因着宴席的重头戏是百花奇开之景,故所有的座次均靠三十六洞天府君的仙力支撑,旋转漂浮在瑶池周围由外至内,便是佛祖,天帝,龙王和妖尊的位子。
佛祖地位最尊,也是最先到的。西方大鹏自极乐佛国而来,立而展翅,其间有一少年佛光临世,足下轻点而安然落在座椅上,众人起身施礼。佛祖拈指回礼,未曾开口众人便觉佛音绕梁不绝于耳……紧随佛祖出现的是一个通体身着暗乌色礼服之人,灰褐的长发散落耳畔而不受夹岸的风侵扰。他年纪仿佛不大,可惜只有一只耳朵,倒真是应了他的名字——妖尊不听。
不听一出场,场面顿时安静,偶有窃窃私语声。这也难免,妖尊不听当年乃是佛祖座下西天圣兽谛听,身为坐骑,最得佛祖喜爱,奈何为与魔女相爱,不惜断耳堕入妖道。然此事祸福相依,妖族本为魔族附庸,千百年来与天界为敌。魔族覆灭后,不听在妖族大多数人的支持下取代亲魔派坐上了妖尊之位,无形中稳固了天界在六界之中的秩序,因此即便众人对这出身佛国的妖尊忍不住物议人非,该有的尊重还是一分不少的。不听施然落座,正巧佛祖侧视而来,两人相依行了西方佛国特有之礼后变彼此再不多言。
一下两位六界至尊入席之后,环佩之声便停息了许久,也不见天帝和龙王出现,宾客们自然没法耐着性子,之间天官宫人井然有序,花间席畔,来往绰落。这时只见西方群鸟涌向瑶池,紧接其后的是七条金色翼龙,若细细分辨,最中间的双头翼龙头顶各占着一男一女,男子形容伟岸,发须迎光而亮,不怒自威,便是龙王敖暨,而其身旁的少女,明妍俏丽,尚在垂髫之年便几度令人不敢直视,隐约有敖暨之威仪,却因头上两颗尚未退去的龙角而多了俏皮可爱的少女之姿,此女便是龙族公主,敖暨幺女——敖霜。
龙族本是上古神族,自魔界被封印后,与天界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关系,若说龙族最有分量的是龙王,但却引人注目的恐怕还是龙王第五子敖烬。万年前,龙族站在天魔的中立带上,原因便是龙王爱子敖烬乃是魔尊寒池座下七国门主之一。魔族湮灭之时,熬烬被一同封印在妖域鬼界之内……龙王敖暨本目不斜视,只朝着佛祖施礼,丝毫不理会一旁的妖尊,不听也是。倒是公主敖霜,一直看着盘旋在天空之上的玄鸟阵,显然被吸引了全部的兴趣。玄鸟阵如阴阳五行,在天空之中看似像是一道巨大的法阵。众人目光很快被吸引,只见群鸟聚集的虚无处慢慢显出人影来,金光万丈直教人睁不开眼。
众人被鸟阵中缓缓走出来的人而牵动,“拜见天帝”。
玉纶自光中走出来,白色衣袍上卷着淡淡金光。随着他一笑,瑶池之中,十里白莲皆轻摇莲蓬,清风徐来,神驰俊朗,万千世间不可方物。
“父君,他就是天帝?”敖霜目光紧锁在玉纶身上,话却是对着龙王所说。敖暨似乎并未察觉到女儿身上的异样,只是吩咐她莫要忘了礼数。
天帝已至,这万年一次的琼台宴,便算是拉开了序幕。
花神曹植自九重天进了云第城,谁知在瑶池外便被赶来观礼的各路散仙堵在外面,里三层外三层的水泄不通。他连痛诉天界交通问题的心情都没有,一路拎着腰牌火急火燎,一不小心却撞在块僵硬的石块上。
“哎呦,谁在这没事摆了块石头,疼死老夫了。”曹植揉着脑袋抬头,却是撞在了战神刑天身上。“刑天天君,你怎么在此处?说来也是奇怪,这刑天司天界刑法秩序,此刻本应守在天帝身边维持宴会秩序,怎么跟他一般被困在这宴席之外。
刑天并没有回答他,目光呆滞,行动也是犹如机械一般毫无生气。曹植心下觉得奇怪,试探了两次越发心里不安,“刑天,你怎么了。”曹植下意识的碰了刑天的手,一阵如针刺般密集的痛感瞬间袭来,他的手倏然弹开。
“你……”
刑天全程毫无反应,突然间,却像是收到了什么指令,完全靠身体撞开周围拥堵的人流,硬生开出一条路来。曹植跟在他身后刻意保持一定距离……事情变得有些糟,在他触碰到刑天的那一刻,一丝灵力同时也探进了刑天的元神之中,而可怕的是,曹植扑了个空,刑天的身体里并无元灵,他成了活死神,或者说是任人操纵的傀儡。能夺去刑天这样级别天神的元灵者,恐怕如今的六界,屈指可数。
待两人进入琼台瑶池时,宴会已经落入尾声。整场的焦点都在即将举行的瑶池万花齐开的奇景之上。言尺一路小跑到曹植面前,又正正好好撞在刑天身上。
“刑天你怎么在这,哪里都找不到你,华清气的头发都快白了”
刑天的头转向言尺,眼神陌生涣散,后者生生打了个寒蝉。“知道了。”说着便离开两人旁边,朝着华清天君所在的位次走去。
“他今天怎么怪怪的。”言尺狐疑的收回目光,“行了,你快跟我走,现在满天神佛都等着你出场呢。”
“言尺,我刚才碰到刑天,我……”
言尺一把扯住曹植便朝着瑶池南岸走去,“别解释你迟到的理由了,我不想听,你现在就给我安心布花,差你这部我的宴会便能安然无恙的结束,要是在这之前出了什么岔子,我非拉着你跳堕仙楼不可。”
曹植被言尺一把推到瑶台之中,又见此刻瑶池之上,群鸟云集,万事俱备,也该是自己登场了。刑天依然坐在本属于他的位置上,前面乃是天帝,身旁是华清帝君,不过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常。所有人的目光都只集中在曹植的身上,无名的恐惧越来越强,身为花神对万物生灵的感知本就胜于其他人,哪怕是预知厄运,也是如此。
“天启,琼台之下,瑶池水岸,群花之礼。”言尺用着与其外型不符的清越之声朗道。曹植于灵力之中化身少年模样,仙衣皓齿,足下轻点飞向瑶池中央,他所过之处,群花盛开,胜景之至六界难寻,连佛祖都朝天帝点头赞许。众仙本就仰慕花神风流之资,无一不交颈称赞,又想起妖尊不听和花神曹植曾在人间有过一番纠葛,不免报之以窥探。但不听神色如常,看似云淡风轻,实则目光灼灼再无他物。
瑶池之内,花种三千七百二十五种之多,明妍争丽竞相开放。众人沉醉其间,自然察觉不到他人的异样。刑天呆滞的目光拢上一抹浓郁的血色,他的法器本是一把方锏,锏身冰冷,刺入身体可将人冻结成冰进而粉碎。云第城中,瑶池之畔万年来都是春意融融,突如其来的寒冷不禁让人打了个寒战。曹植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刑天身上,见他欲有异动,终于忍不住喝道:“陛下小心,刑天有问题。”这时刀光闪动,电光火石间朝着玉纶以不可见的速度袭去,马上刺入之际,空间扭曲,原本的目标竟消失不见了。刑天的方锏失了目标,重重砍向地面,强烈的灵力瞬间震飞了端坐在周围的六界仙神,一道冒着寒气的巨大沟壑横在白玉阶石之上。
“刑天,你干嘛?”华清从人群中飞出,一张竹简自他额前红钿飞出,上面显现出的金色符文像是一张巨大的咒网一般,飞旋在刑天周围形成一道不可破的壁垒,任他蓄力挥刀也无法劈开。
言尺看自己的宴会好端端被毁,又见昔日同僚衣服丧失心智的样子,急得直跳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刑天他怎么对天帝陛下下此毒手啊。”曹植飞至其畔,“刑天天元被人夺走,如今他便是一腔死肉,仙家体脉受人操控,控制它的人要他干嘛他就会干嘛!”
“不可能,他是四大天君之一,能夺他元灵还可控他肉身之人,这天地之间绝不超过两人。”
“是嘛?”话语间,天帝自撕裂的空间中飘然而出,身旁是佛祖,妖尊不听。他转身看向佛祖“圣师以为如何?”
佛祖看了看妖尊,了听目光了然,折回正一点点冲破华清法术的刑天身上。“是魔族。”
“鬼界的封印怕是除了问题,天帝陛下,此时你欲如何处理?”佛祖稳坐莲台上,端详众人。华清乃文神,压制不了天界第一武神的刑天多久,很快,金文符咒便被砍出了一道缺口。刑天双手环胸,一道血刺从他口中喷出,符咒遇血瞬间化为乌有。华清被余波震出了集张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刑天的血刺溅到瑶池的清水白莲之中,很快,一脉灵力不安的波动起来,有了愈演愈烈之势。万盏金纹牡丹自玉纶周身而起,盘旋成漫天花雨包围住丧了心性的刑天。六界盛传,天帝玉纶真身乃是一株玉漱牡丹,含六界至纯之力,可化任何邪灵魔念。果然,刑天血红色的眼睛渐渐清明,但因腔子里的元神早前被人夺取。眸中只剩空洞的灰,瘫软在了一片废墟之上。周围的仙僚见他一动不动,忍不住上前窥探,还未等上前,一道仙障就遮住了所有人视线。
“刑天天君近日内修不慎误入心妄,遂失了心性。让诸位受惊,乃是我天空台礼数不周。”
玉纶尽收众人眼中的怀疑和诧异,以泰然自若处之。“华清,命人将刑天送回他的仙府,待他清醒过来再一一前往六界各处谢罪。”
华清整敛仪容,领命称是,带着几方天将带走了刑天。玉纶指间轻点,混乱过后的废墟很快便恢复如往常一般。“众位就坐吧!”玉纶声音润如暖玉,其他人彼此交换眼神,宴会很快恢复了秩序。这瑶池盛景一朝被打断只得不了了之,只待食了蟠桃之后便可礼成。
言尺心有余悸地过目着天宫女官捧着蟠桃鱼贯而入,生怕再出什么纰漏。看见曹植守在瑶池彼岸进退两难,大呼救场如救火,强拉着他帮自己盯着以防意外发生。曹植可并不是闲着没事发呆,他正源源不断的朝着瑶池中的某一处输送着灵力,以防止那个本不开存在于这里的半株奇花被人发现。似乎是受到神灵之血的波动,原本叠加在清水白莲之中的封印开始不安分的震动起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如若他估算的不错。此花怕是要在这六界众目睽睽下化身成人吧。且不说他这私携异物上天得罪,这满天神佛,又怎么会容得下一株异花呢。
曹植灵力因为言尺一瞬间被豁出缺口,瑶池中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波动卷土重来。两岸的人都感受到极强的灵力,以十里白莲为轴散发出的余波震颤其他花木发出簌簌之声。
“你这又是搞什么花样?”言尺好奇的越过花神的肩膀看着池中异象。
“糟了。”曹植再一蓄力企图压制却被一道光束直接打散。天帝看着曹植,显然是发现了他的所为。其他人也被这灵力吸引,越加充盈的能量在金光大盛时覆盖了整座云第城,玉纶飞身到清水白莲之中,像是受到灵魂之力的牵引一般,下意识的朝莲花深处伸出手。
一阵刺痛自手心传来,似乎转瞬间,身上蕴含着的某种力量与手握之物构成一道连接,惊觉了沉睡久远的力量。自心口涌出一道红光,玉纶大骇,以灵力压制红光的蔓延,快速拉开自己与瑶池之间的距离。
众神哗然,这池中究竟是何物,竟能使得天帝也无法再向前一步?他们只能看见一株在光影中缓缓盛开的奇花,花为半株,其叶三瓣,似莲非莲,乃六界罕有。
“神君大人……”玉纶喃喃,怎么可能。可如若不是她……他眼看着光芒黯淡,花影幻化出人影,小而单薄的身子,不辨男女,静止漂浮在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