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西山天君府
窍姝自戕后被西山救活的第七日,不吃不喝,滴水未进。
虽说神仙和妖魔都不必进食,但平常也总该喝些仙露啃点蟠桃什么的,美容养颜又提升气质。
毕竟天宫长日漫漫,不如人间有滋味,却比人间更多了许多鸡毛蒜皮和小心思。
女神仙们比比身材容貌,尽皆等着宴席上多几个男神仙和自己搭话——而这一切为的都是将自己的“好姐妹们”气个半死,而不是寻一仙侣长乐无极。至于男神仙们总被要求多培养些爱好特长,多出门,积福功德,塑造金身……
但总有些神仙与别人截然不同,不求长进,不恋功德,活的像个异类。可偏偏神族如流水般数代更迭,唯他一人岿然不动。
稳坐天帝座下第一天君之位。
这话放在当时,说的就是西山天君。
自从魔女窍姝被他带回府中后,整整七日——西山天君府都大门紧闭,禁止闲人出入。
这在当时绝对是足以震动九重天的消息。
要知道,在此之前——西山府绝对是九重天最热闹的去处。
天生的戏赌之神:夜夜笙歌,大宴会夹杂着小筵席。不仅神族,连妖域和佛国之人也竞相出席盛会。
天帝玉纶甚至因为嫌吵,大手一挥便将九重天和昆仑山接壤之处赐给了西山做府邸。
此般放纵与偏宠,无论是稍有些资历的刑天和言尺,抑或新晋的华清天君都不曾享受过。
可自从窍姝一族臣服天宫后,西山府宴席取消,大门紧闭。
众人联想起两人自人间的两世情缘……
一来二去,不忍卒听的传言不胫而走……
“我的族人在哪?”
七天的时间,苍白消瘦近乎脱相的少女总算开了口。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他们在哪!”西山放下那碗被他熬得有些发黑的梗米粥。
长久的沉默……
半晌,窍姝先放弃了抵抗。
“你问吧……”她侧过身,避开西山有些犀利的目光。
“怎么,不敢看我?”窍姝越不想与他面对面,他便越要看着她。
“天君有话请讲,我必知无不言。只是,别离我那么近……”少女不咸不淡的敷衍道。
西山被气得脸色涨红,他花了好久才将怒意压了下去。
平心静气后,“在人间的时候,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对吗?”
“是。”
西山惊愕不已,“你怎么都不犹豫,或随便撒个谎。”
窍姝像白天见着神经病般觑着他,“还有什么问题吗?”
“是魔族的人安排你在人间接近我的,对不对?”
“是!”窍姝顿了顿,“不过这与我的族人无关,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是我?”西山气息不稳,不知是紧张还是生气。
“我不知道……”
西山不信,“说实话”
窍姝仅是冷笑,却没说话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不过你可以不相信。”
西山活活要被眼前这位软硬不吃的大姐气的呕出血来。
“你和人间的样子真不一样……”西山叹了口气,窍姝觉得好笑,她本想说句:戏如人生你懂得,但想了想又觉得颇为伤人,索性闭口不言。
“第二世,最后为什么救我?”
窍姝常叹口气,这蠢神仙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
“看你可怜……”
“你!”
西山猛地扭过窍姝的身体,他双目赤红,额间青筋暴起,可偏偏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掌却很轻柔。
“最后一个问题!在云爻殿上,你为何要自尽?”
窍姝想了想,依旧选择沉默。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无论是天宫还是魔族都不会放过你的族人。”西山看着少女顽固的神情出现些许松动和茫然,“我就知道你从没考虑过这些……”
看来,无论是质问,发怒还是语重心长……对着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魔族女人都没用。
“算了。”西山推开大门,“原本只想来对你发个火,现在瞧着也没这个必要。”他指了指八仙桌上的粥碗,“我照人间的方式熬得,你以前总喜欢喝……”
言罢,他也不顾窍姝的反应,径直走出房门关上。
可西山不知,日光正好,透过窗纸,他紧靠在门外的身影清晰无比。
“我想你了。”他嘴唇轻微嗡动。
人影消失,鸟鸣声在窗外叽叽喳喳的不停。
“我也是。”窍姝一字一句说着。
她取过粥碗,刺鼻的异味伴着热气传来。她也不嫌弃,一口接着一口的吃了干净。
心口的钝痛又不觉阵阵传来,窍姝蹙眉不已。
她解开衣襟看向伤口——原本可怖的刀疤化作清浅红色斑痕。她系好衣衫,起身坐在窗边,木杆支起床沿,恰有一枝桃树的枝蔓伸入房中。
窍姝将桃枝折断,又取来清水将其栽入净瓶里。
她摆弄着手中的花叶,思绪却飘向了不久之前的某段记忆。
云爻殿前,窍姝跪在玉阶石上。
身为天宫的宿敌,魔族后裔……她在战败后以降服者的身份出现在了天帝的面前。
眼前这个少年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压迫气息,哪怕他仅是时不时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也足够令其心生胆寒。
“你是冰雪族的少主?”玉纶声音不响,窍姝却浑身一凛。
“是。”她垂手回道。
“最初冰族与雪族的联姻还是朕一力促成,你的父亲乃是第一代冰雪族。只是没想到,他还是遵从了自己的心意,与自己的母族对抗。”
关于自身族群的来历,窍姝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却觉得一味陷入被动并不能为身后的族人争取到任何保障。
想到这儿,她抬起头与高台上端坐的天帝玉纶两相对视。
玉纶似乎没料到窍姝这般年纪的女孩会有此胆魄,他观察着窍姝细微的表情。
半晌,清隽的少年畅然露出笑意。
“听说你在凡间之时,曾与西山有过两世情缘?”
窍姝的心无端一紧,她掩饰住自己的异样,“是,陛下。”
“他对你念念不忘,甚至以战功向我求得一物。”
“一物?”
玉纶抬起左手,一把古朴的半月形匕首出现在他手中。
此为离人刃,若以此刃刺向任何一人。只要避开要害且掌控力道,被刺者非但不会死,还会拥有操控持刃者的灵识天元。
窍姝闻言一怔。
话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西山向我求取此物的意图了吧?”
“明白!”窍姝深吸一口气,“西山天君是想控制我,报复在人间我对他做下的事。”
玉纶缓缓起身,仅是一瞬,他便出现在窍姝面前。
“起来吧!”玉纶轻轻抬手,一股温和的灵力将窍姝扶了起来。
“关于你们的前尘我不关心,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陛下请说。”窍姝深吸了口气。
“天魔大战失败,魔族贵族尽皆求死。唯你一族降服天宫——我想问的是,为何你选择臣服?”
窍姝握紧双手,她嘴唇抿了抿,整个人身体变得紧绷起来,“为我身后千名族人,若无他们,我也会以命相祭。”
“好,很好!”玉纶将离人刃递到窍姝手中,“我需要你帮我演一场戏,这场戏完成,我可保你族人无虞。”
窍姝眼中骤然迸发强烈的光彩,“什么戏?”
“几日后,天界众神将会在云爻殿见证尔等降服。当天,我会如约将此刃交给西山。倒是他会以度化之名用此物操控你。”
“陛下需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用那把刀,刺中你自己的心脏。”
窍姝握住离人刃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玉纶笑着取回匕首。
“天魔战息,魔族招降,没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这场戏不会有任何人受伤,但却可换来所有人平安长久。应与不应,全在你一念之间!”
一只喜鹊飞过窗棂落在陷入沉思的窍姝身上。
她回过神来,正好瞧着那只雀儿目不转睛的盯着桌边上的空碗。窍姝取过碗盅,鸟儿欢快的落在上面,啄着剩下的米粒。
姝儿,此去人间,一定要找到转世历劫的西山天君,让他爱上你,然后杀死他。
窍姝,若想护得你的族人平安无虞,你需得帮我演一场戏——在西山面前,用这把匕首杀死你自己。
父亲和天帝的话交错在窍姝脑海中回响。
临别的叮嘱,生存的交易。
在这两个由别人布局的迷阵中,她一直扮演着棋子的角色,而始作俑者的目标,始终都是西山。
窍姝百思不得其解,她下定决心要找出事实的真相。
一千年后,夜之戏局。
炽烈的大火将周遭的一切全部点燃,窍姝和冰魔被围在其中。
“当年我自刎于琼台宴,转世三百年后再被擒回天族。那时我和天帝达成了另一个交易:对外宣称我叛逃,以此引其他魔族现身,再借此一网打尽。”
窍姝面不改色的对冰魔讲述发生过的一切。
冰魔的脸色冰冷,“金魔是你出卖的?”
“不暴露她,我怕是无法和天帝达成协议。毕竟,她是我自刑天夺魂后的唯一底牌。”
“你不是我女儿……”冰魔终于收回了他父慈子孝的伪善面具,他掌间生出两方冰刃,对准窍姝道:“若你还念及父女血脉,今日便放我离开,我也不会为难你分毫,如何?”
“父亲莫急,我说了,我还有问题要问您。”窍姝继续道,“自我降服天族后,便始终对你要求我做的事生疑不止,后来无数次的调查持续近千年,刚刚我总算想清楚你的意图了。”
“哦?那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意图?”
窍姝不疾不徐的踱步,
“说来你不过是替人办事:一个在千年前就步好的大局:只要有一步走错便会前功尽弃。所以为此,无数的人牺牲了性命。”
冰魔脸上出现一丝慌乱,“你胡说什么?”
“说来你不过只是听命于敖烬的命令,而他更是在完成魔君寒池交给他的任务。在这一切迷局的背后,牵扯的都是生死界的那位神君大人。”
冰刃骤然而出,窍姝轻巧避过。
“离人刃上的终极契约才是你们的目的,带着情劫的夜神分身,和被同样被种下情劫的天帝,哦不对,应该是天帝真身一叶所化的神秘人。”
窍姝道,“我,西山,夜之戏局……都是生死界的那位在千年前搭好的大戏,你们和我一样都是棋子。我想,那位神君怕是连天帝想借我之手除掉西山的计划都提前预想到了。”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冰魔的话印证了窍姝的猜想。
“多可笑啊父亲,你的性命,魔族数万人的性命,我和西山的爱恨生死,都是这些至高无上的天神们用来报复和隐藏秘密的工具。”
“这是信仰,你没有,所以你不明白。”
“你说的对,即便我知道了这些,我还是不明白,而我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是我和西山?”
窍姝目光灼灼无它物,此时她仅是个质问父亲的女儿。
即便她明白父亲是为何将她舍弃,但有些话,她至死也想亲口听到。
“你能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楚,却想不明白为何是你和他。”冰魔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我的好女儿,你是当局者迷呢?还是本末倒置呢?”
“我相信你能给我一个答案。”
冰魔笑了笑,“我以前告诉过你——无论是神还是魔,越是想成为什么就越不会成为什么。相反,越是害怕什么就越会被最深的恐惧围绕。
他看着窍姝,“这样的人爬得越高,软肋也会更明显。他害怕的,成就他的,也就越能毁了他。魔君早就知道西山是这样的人——他害怕世事无常,人生如戏。他害怕赌局,害怕胜负……但他却是戏赌之神,他做不到想成为的神,却做了最令自己害怕的神。在我对你的引导下,当你出现后,西山的执著,安稳,信任和炙热全都给了你。他愿意在你身上体验令其恐惧的无常,他愿意在你身上下赌注。也正是这样,他才与众不同,才更好帮助我们完成整个计划。
而你,你一直用我对你的嘱托来蒙蔽自己,一直妄想西山是因为报复才将你留在他身边。你一直回避他的真心,更别说你早就想那些无用的族人了。”
“你说谎!”窍姝用剑劈向冰魔。冰魔不闪不躲。
倒是窍姝自己在紧要关头收住了剑。
“他们从来不像你说的那般是支撑,而是你的累赘。”西山一字一句顿道,“更别说你明明放弃过他们一次,当年他们被天族众神收为奴隶,加以折磨,不就是你对他们放弃所致?还有你冠冕堂皇的为他们而死的话,也都是你受不了那些拖油瓶而想逃避的借口。”
大火与血色夜空连成一线。
“傻女儿,当初我之所以没带那些拖油瓶走,就是为了放弃他们。可你非要将那些废人带在身边,现在你明白了吧。没用的东西,是带不走又甩不掉的。
窍姝冷笑,“所以我对你而言也是累赘吧?不对,我是你们复仇的工具,但对于你却是个可以弃之如履的无用之人。”
冰魔有些意兴阑珊,“事到如今,你已经为我重塑肉身,不如这便放我离开?我知道你今夜的打算,我不会干涉你,也不会动那些族人和西山。你我父女就此诀别吧!”
窍姝不住的点头,半晌她昂头望向当空的血月。
“多谢你父亲,一千年的执念,终究还是你帮我解开了。”
她忽而保住冰魔。
冰魔一怔,恍惚间,他仿佛回到千年前。
他又见到了那时会将脚攥进他怀中寻找温暖的女儿。
“姝儿……我……”
他的话尚来不及说出,一声拧紧发条的声音过后,冰魔浑身都无法行动。
“对不起父亲,你效忠敖烬。”窍姝从他怀中离开,“我不会放你离开为虎作伥!”
“你别忘了,你也是魔族。”
“可对你们来说我早就是叛徒了,不是吗?”
“这么说,你并不打算放我走?”
窍姝嘴角勾起得逞的弧度,“璧吴,你可以出来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在大火中走出与病魔一模一样的少年。
冰魔用力挣扎着身体,他不明所以的看向璧吴。
“你到底做了什么?”
璧吴冷笑,“多亏了有悔藏在百灵石中的傀儡人,我做了些许乔装将其变成我的模样。果然蒙混过关。”
冰魔怨毒的瞪着窍姝,“你竟然暗算我。你从没打算给我重塑肉身?”
窍姝颔首,“父亲大人圣明,只可惜你灵体虚弱,既没察觉出肉身的不妥,也没发现万年寒冰还在那女孩的身体中。”
说着,窍姝看向璧吴,她喝道:“璧吴,开启你的防御术,护住你和伽湘。”
骤然间,无数荆棘自尸山中涌出,荆棘瞬间穿透窍姝的腹部,她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好在窍姝提醒及时,璧吴和伽湘被保护在灵力结界中,任由藤蔓荆棘如何撞击缠绕仍无法破解。
木魔缓步从窍姝身后走出,他绕步到冰魔面前,一掌劈碎傀儡化作的肉身。
冰蝶重现出现在他手中。
木魔不屑的瞧了眼窍姝,任冰蝶落在自己掌间,“她可是你的亲生女儿,你也真能下得去手。”
“我不想出手,所以才找你来帮忙!”
“现在杀了她?”
“她从投降天宫开始就不是我的女儿,杀了她。”
木魔闻言并没有立即动手,他好整以暇的笑了笑,“是吗?所以当她帮天宫残杀同族时,你才会不惜亲自出手刺杀她?还是你只是担心她落在门主手中受尽折磨?”
“你若不想动手,我可以亲自来!”
冰蝶起身化作冰箭对准流血不止的窍姝。
“什么意思?”窍姝挣扎着站起身,她不可置信的看向木魔。
“你以为你父亲如何失去肉身的?”木魔阴阳怪气,“他可是代你受过!”说罢,他握住冰魔所化的冰箭,“她找来了妖尊和鬼王帮忙,时间紧迫,我们得离开了。”
木魔用尽全力将冰箭朝窍姝掷去。
千钧一发之际,乳白色的光剑穿越大火撞开冰箭。
木魔暗呼声“不好”,冰蝶重新落回他手中。
只见烈火之中,长生,星夜,妖尊和鬼王疾步走来。窍姝的目光不禁落在众人身后,她澄澈的双眸不受控制的留下清泪。
那个躲了许久又等待了许久的人,终究还是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