累，说不出来的累。

几个人轮着陪床，轮着回家休息，但还是觉得累。

累，是骨头里的事，是心脏的事，是大脑的事，是知道再怎么做也改变不了什么的无力感。是认命，也是不甘。

董滨自从跟万萍谈了那场话后，变得沉默了。大多数时候，他不是睡着了，就是在闭目养神。给他吃什么，他都说自己不饿，勉强吃两口，过一会就吐了。

他一天比一天更虚弱。董文和董容都已经请假赶来广州。她们陪在父亲的床边，想跟他说说话，又怕打扰他休息。他好像也没有交流的意愿。

上午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发现62号床的王大海已经在睡梦中走了。病房里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都以为他是睡着了。照顾他的保姆冷静地拨打了王大海三个儿子的电话，说你们的爸爸走了，你们过来处理一下。

所谓处理，也就是半个小时的事。很快，62号床就空了，很快，又来了新病友。

董滨看着自己床头挂着的牌子，心想这63号床上面自己的名字，也快要换了。不知道会换成一个什么人，那个人又会住多久。

孩子们都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医院一次只让一个人陪护，他一次只能看到一个孩子。他多想三个孩子都在跟前，他再跟她们集体开个会。就像她们小的时候，他每月总会花个10来分钟，让她们排排坐，给她们讲道理讲规矩。

道理规矩什么的，无非就是要有礼貌，见了长辈要主动问好，不能贪小便宜，别人的东西再好也是别人的，千万不能拿等等。

现在再开个会，他能说什么呢？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学历比他高，见识比他广。他早已被她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但是，还是有些话，不能不说。

他，不管能得多少分，不管在优秀优良及格不及格几个等级里面属于哪个，他都是她们的父亲。是因了他，才有了她们，也是因了她们，他才有幸成为了父亲。

他相信因果，但不相信轮回。他不相信什么前世今生，不相信什么还有下辈子的缘分。今生有缘成为一家人，缘尽时总要有个结束语。

这几天，主治医生来的次数多了起来，但是各项检查却基本停了下来。做更多的检查，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他得抓紧。

“爸爸，你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董理问，“有没有特别想见的人，或者打电话给谁？”

终于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了。在他通过电视得到的印象中，应该是在这次破例直接收治入院时，就应该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他的妻子孩子，都太迟钝了。

他一直等着他们问他这个问题，等得他都快不耐烦了。

他说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你回家把我的手机充好电拿过来吧，我有用。

董理说爸爸你可以用我的手机。董滨拒绝了，坚持要用自己的手机。

羊旭知道董理在医院，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赶过来探望一下老人家。董理说不用，千万别来。父亲身体状况精神状态都不好，不愿意见陌生人。

董理说谢谢你，但是这不合适。羊旭说我明白了，如果你需要我，一定要打电话给我。

如果我需要你，我也不能打电话给你，董理在内心说，但是谢谢你。

今天晚上，江明亮去医院陪床了。万萍早早就上床睡觉了，三姐妹坐在沙发上，毫无意义地刷着手机，看到的是什么，一点也没有印象。

主治医生又找董理谈了话，早点做准备，早点。说得太明白不过，弯弯绕绕都全部省了。

董理转达给姐姐妹妹的时候，她们互相看了看，点了点头。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会是什么样，也从来不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们的父亲，要再过几个月才有70岁。去年生日的时候，他们说今年一定要办个七十大寿宴，要陪父母出去旅游一趟，去云南，彩云之南，那美丽的地方。

不过办个宴席，不过旅个游，看上去很简单很容易实现的计划，因了主角的缺席，永远不能实现了。

江明亮把充好电的手机带给岳父，董滨马上问他录音功能如何用。他历来对电子科技产品没有什么兴趣，也不怎么使用，但此刻，他好像很急。

这次，他学得很快。当完全掌握后，他久违地露出了笑容。其实，这也不难嘛，以前怎么就觉得科技是抛弃他们这些老年人的呢。其实，科技不就是方便大家的吗。是老年人的自以为让他们主动抛弃了科技。

都是错觉。就好像，以为自己还能跟家人在一起再待个几十年，看着孙子孙女上大学结婚生孩子然后四世同堂一样，都是错觉啊。

病房里病人加上家属，人太多了，录音实在是不太方便。他只能选择去卫生间录音。想说的话那么多，他费了很大的劲，分了好几次，才录完。每次从卫生间出来，他都是一身大汗。

董滨想回家。既然剩下的时间都在等待，他想在家里等。至少，家里还有妻子女儿陪着，而在这里，都是一些连名字也叫不上的陌生人。

从偶尔对视的眼神中，他们都能感觉到，对方和自己在承受一样的痛苦。都说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自己的痛苦只有自己知道。但是，在病房，痛苦是相通的。至少，身体上的痛苦是相通的。

他想回家，但是，他不能提出来。这是广州，是女儿女婿的家。听说若是有人在某套房间去世，这套房间就会贬值。这种说法，好没有道理。自然死亡而已，又不是凶杀。

但，还是不要提出来好了。不要给女儿女婿添麻烦了。已经给他们添了很多的麻烦，他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哎，早知道，就不要来广州了，就留在自己那个小小的家里，看看电视，等着最后的时刻，多好。

最后的时刻，是哪一天几点几分呢，医生会在那张纸上如何记录呢？

他突然不再恐惧，开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