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的时候,江明亮给董理来了电话,说自己开车过来接她,快到了。董理说好的我这就下楼。
他们是夫妻。是认真恋爱然后携手走过二十年的夫妻。他来接她,没有任何不正常,而如果她拒绝,倒是反常。
他早上说要谈谈。看样子,他的谈话很重要,而且他已经迫不及待了。但对于董理来说,谈什么,怎么谈,都不重要了。
江明亮提前订好了包房。这家餐厅生意火爆,常常需要等位,包房也是有最低消费的,488。董理本想说两个人要什么包房啊,但看江明亮凝重的脸色,又将话咽了下去。
还能是为什么呢?自然是因为包房安静,隐私性强。他要说的话很重要,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
可是有哪家餐厅能比得上家里安静呢?在家里,或坐或躺,还能穿着舒适的家居服,人不是能够更加放松吗?
他之所以选择餐厅,却正是因为害怕家里的放松。放松的状态似乎也意味着不够专注不够认真。有些话,需要郑重地说出来。正如求婚需要仪式感。
董理注意到,江明亮穿得很正式。他穿了前段时间刚定制回来的深蓝色西装,背挺得直直的,皮鞋锃亮,一尘不染,头发应该也是刚去理发店打理过了,一根根都闪着光。
服务员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从进包房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江明亮。那种欣赏,董理看得出来。
他还是如此英俊帅气,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经历多少事,岁月这把杀猪刀从不曾挨着他的边。他是被命运眷顾的男人。
江明亮问董理想吃什么,董理说随便。江明亮说你以前最不喜欢别人说随便了,说这样会让人很被动。
董理吃了一惊。
人就是如此奇怪,说随便的本意是让他人拥有主动权,但却莫名地会让别人感觉被动。
“那么,我终于变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那真是太惨了。”董理说。类似的这种话曾经在各大微信公众号上面看到,意思是多少人被外界改变了,变成了自己曾经最憎恶最不想成为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明亮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我开玩笑的。”董理笑了一下。她确实是说着玩的,她知道江明亮是什么样的人,她只不过突然就想逗他一下。
他太严肃了。这种严肃,大大降低了他的魅力值。他还是笑起来好看。他有多久没有笑了?他的大白牙也该出来晒一晒了。
江明亮还是没有笑。他很紧张。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紧张。去接董理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该怎么说。但现在,他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董理说那我不随便了,我要麻辣田鸡和手撕包菜。
江明亮点了水煮牛肉,还要了一个淮山排骨汤。这些都是董理爱吃的。在一起这么多年,他知道她的喜好。
“这还不到包房的最低消费标准。”服务员算了一下,提醒他们。
江明亮说那就来一瓶红酒吧。
明明开车来的,喝什么酒啊。董理在心里叹气,江明亮这是要整哪一出?最近这一年,两个人话说得不多,在一起喝酒的次数倒是多了起来。
在最近一个很火的脱口秀节目里面,有一对夫妻都是参赛选手,经常用自己的婚姻生活来做段子,最有名的一段是女方说,结婚几年后,他们把大床卖了,换成了上下铺,晚上11点准时关灯,然后畅谈人生,把夫妻处成了睡在上下铺的兄弟。
照这个趋势下去,她和江明亮倒是有可能处成酒友。
菜上得很快,酒也倒好了,江明亮却不出声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笔,一直拿在手里转着,他转笔的功夫是一流,好像只要他不停,笔就会一直转下去。
而想说的话转着转着就会自动说出来。
董理端起杯,朝江明亮晃了一下,说:“要不要碰一下?”
她决定变被动为主动。
江明亮端起杯跟她碰了一下。用玻璃杯做红酒杯绝对是最正确的选择,酒色明艳,让人赏心悦目,一碰,声音清脆,于耳朵也是享受。
一杯酒下肚,江明亮还是没有进入主题。
“你说要谈谈。”董理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了,有什么话就说嘛,“你说吧。”
董理大概知道他会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这一地鸡毛的婚姻生活,无非是要不要继续,或者要不要打扫干净。
“对不起。”江明亮说。
这三个字,董理听得太多了。已经数不清到底听了多少遍了。耳朵没有听出茧,但心却不会再有所动。
“董理,我希望我们能够重新开始。”江明亮说。这句话是他打的腹稿的最后一句,是前面说了至少一千句话一百个理由后的结论,此刻,他直接丢了出来。
他很紧张,忘了说话的顺序。因为所以。还没有说因为呢,他直接跳到了所以。
但这个因为对于董理,也不再重要了。她差不多可以背出他曾经说过的那些理由,其实说来说去无非就是那么几条。
婚姻不易,且行且珍惜,他们有良好的经济基础,有深厚的感情基础,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们有可爱的孩子,而他还有痛改前非的决心,有什么是不能重新开始的呢。
“你说过了。重新开始,给彼此一年的时间。”董理停顿了一下,“但是,后来,”
“我错了。”江明亮打断她,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但此刻他顾不得许多了,她想说的那个后来里面有周聪,有他此生都不愿意再提及再面对的那一段。
董理看着他的脸慢慢变红,就好像刚刚喝下去的酒全部集中在了他的面部。他从前喝酒是不会上脸的。看样子,情绪也能控制酒精的走向。
“董理,你给我一个机会。”他的眼睛也红了。他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一般委屈。
机会?她不给他机会?说得好像她多狠心似的。到底是谁受了委屈。到底谁是被告谁是原告。在那个自设的法庭,究竟是谁在为谁辩护?用的哪一条哪一款?
“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江明亮说,“没有人可以取代你。”
“我不相信。而且,没有谁不能被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