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台正对着断魂谷的盘龙阵,七鼎六簋各类祭器俱已陈列在侧,三牲六畜,十二道菜肴,二十四道果品,条陈明列,甚是妥贴。
更有十二位头戴鬼面,身着道袍的祭祀道师,青面獠牙,鬼舞抽搐,围着祭台,三跪九叩,更迎着盘龙阵内的袅袅青烟,祝祷声声,不绝于耳。
这礼制规格,虽未超越天火蓝城的王族之礼,却亦是顶着各大家族的最高规格,倾囊而出,顶格而上,势将这云梦泽最好的一面,和盘托出,只为今夜的盛世繁华。
月凛皱了皱眉,却并未置喙。
只是若有所思的在这整肃凝重的祝祷声中,隐隐的听到了对面出月湖畔,那艘七彩溢光的画舫之上,飘来的阵阵琴音,弹奏的却是合景却并不合情的一首“秋水长天”。
他的心微微一颤,迎着那悠扬缥缈的琴音,细细的辨认着,脑袋却又一瞬间愣怔了起来。
这首曲子,曾让阿箬一夜之间成为名震天火蓝城,更是天香楼当之无愧的第一名伶花解语。
有多少王孙公子,英雄豪杰,为听此一曲,不惜豪掷千金,甚至倾家荡产,只为见一见这天香楼的一朵解语花。
只因此曲,是他专为花解语而谱,更是他为护得阿箬清白而想的应急之策。
那时的阿箬,被迫贬入奴籍,沦落至天香楼,家人全部命丧天火之下,她却整日以泪洗面,生不如死。
那时的他,更如一只蝼蚁,活在蓝炎宁的重重高压与监控之下,天火毒再毒,亦抵挡不过蓝炎宁对他家人的觊觎与窥探。
为保护自己的家人,他亦只有含泪放弃了营救阿箬的家人,眼睁睁的看着待他如子的方叔叔,被天火吞噬。
他能做的,只有拼尽全力,护住阿箬,护住她最后的一丝尊严,一点清白。
天香楼必须得照常营业,之前虽说是方府的产业,却亦只是由方府经营,背后真正运作控制之人,仍然是他蓝炎宁。
可此次,蓝炎宁为收服他,更是为警醒试探他,直接将这天香楼赐给承顺府,接下来他该如何做,便是直接告诉蓝炎宁,他到底是顺还是叛。
他思虑了良久,却终是在翻遍了蓝火王钦定的天火蓝城所有的礼制规程之后,险险的钻了个文书的空子,将天香楼直接交由蓝火王,依礼制改为了官家教坊司,堵住了悠悠众口。
一来,天香楼在承顺府的打理下,照常经营,并未对蓝炎宁有过一丝一毫的反抗;
二来,将蓝火王搬了出来,更是镀了一层天火蓝城的礼制规程,这蓝炎宁再有一肚子的脾气,亦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三来,阿箬凭着她本就精湛的琴艺,以一曲“秋水长天”,稳稳的奏响了天香楼第一名伶花解语的名号。
从此,阿箬便成为了这天香楼的一朵解语花,而承顺府,亦在蓝火王的首肯之下,成为了独立于蓝炎宁的一方势力。
当然,这样的结局,虽让蓝炎宁恨得咬牙切齿,更是将这胡蝶姑娘派到他的身边,时刻监视着他,可他,却仍然向蓝炎宁俯首称臣,千依百顺。
这蓝炎宁根本拿不到他的任何错处,而他,亦绝不再有任何错处给蓝炎宁抓住。
这胡蝶姑娘,默默的在他的身边守了近四年的时间,却亦没有让她守出任何的希望与念想。
只是后来,她突然消失不见,而承顺府内,却换成了无勉那一队火甲卫队。
他不知道,她何苦用她四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空空的守望了他四年,监控了他四年,最终却仍然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没有给她任何机会,亦绝不会给她任何机会。
其实,能让蓝火王取消赐婚,他倒确乎是感念过她一段时间,可终究,她是蓝炎宁的一双眼睛,他亦只是蓝炎宁的一枚棋子,他不会将她放在心上,更不会将她放在他和阿箬的中间。
她自己识趣的离开也好,还是蓝炎宁给她另派了任务也罢,她走了,他亦重又回到了自己的日子。飘过的,是岁月,流逝的,是美好,最终捡拾起的,却是他永远也无法抗拒的宿命。
蓝炎宁给他种下的那天火毒的宿命。
只是,经过了方府一事,他确实成熟稳重亦圆滑世故多了。
蓝炎宁给他下的任何一道命令,他都能出色而成功的完成;就算无法完成,或是完成得差强人意,这蓝火王亦能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成为他的挡箭牌。
于是,这蓝炎宁和蓝火王倒是越走越远,而他在这两人之间,却是混得越来越风生水起,成为了现在这名声大噪的御火大祭司,游刃于他们两兄弟,甚至是整个天火蓝城之间。
此时,这画舫之中,隐隐飘过的此曲琴音,却让他猛的醒悟过来——
这胡蝶姑娘,不愧为蓝炎宁的得力干将,连心思计谋,都如出一辙。
怪不得这三日,她除了将杏儿柳儿这两双眼睛放置于他的身旁,倒是完全不管不顾的放任他过了三日清闲潇洒的日子。
之前,他还一直在思忖着她会有什么样的大动作,却没曾想,她居然会以阿箬这根软肋,牵制住他,就像当年蓝炎宁以他的家人牵制住他,让他毫无反抗的余地。
这样看来,三日前,在他刚踏入这云梦泽之时,她以阿箬的身份,在那海棠春院里,对他哀怨而忧伤的细诉着衷肠的那一出,为的便是探一探阿箬在他心底,到底还占据了多少位置,够不够今夜这一根软肋的份量。
他眉头紧锁,铁青着脸,牵动过微微泛白的嘴唇,心里咯噔着,却又紧握住双拳,定然又深沉的看向了一直端坐于观礼台上的胡蝶。
今夜的她,盛装隆重,绛红艳丽的锦绣华服之上,栩栩如生的绣着成片的蝴蝶,翩翩起舞,沉稳端庄,倒似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确是担得起这云梦泽主母的身份和名号。
而她却亦是目不转睛的直直凝望着他。
一汪深邃如潭的秋波里,笑靥沉醉,脉脉含情,那温润细薄的红唇牵引之下,藏住了一抹不经意的轻笑,明艳而淡然的回望着微微惊诧的他,一派气定神闲,志在必得。
他敛了敛自己紧绷的神情,强作镇定的回了她一个清淡无痕的笑容,却又不动声色的继续缓步而来。
受过了云梦泽一众人等的跪拜大礼,这才安静的落座于观礼台的首位。
胡蝶端端的坐在他的右侧,那七爷八爷,连着林芮林纾和林家一些排得上名号的长辈子侄们,则分坐于下首的两旁位置。
胡蝶的左侧还空了个主位,应是林家族长林继宗的位子,此时,已过戌时,祭祀大典正在紧锣密鼓的敲打之下,忙忙的拉开了序幕,可这林族长,却仍然没有出现的打算。
月凛默然的扫过观礼台上端坐着的林家一众人等,这颔首微笑,谦恭有礼,整肃庄严的模样,除了满怀着对这祭祀大典的期待之情,倒是并不在意这族长大人是否大驾光临。
这林家,倒确乎是一派淡然闲逸,全在胡蝶这位新主母的掌控之下。
月凛幽幽的正自想得出神,却只听得断魂谷外一迭声清脆的传报之声响起,伴着一个弯腰躬身,双手高举着一个暗红色金漆拖盘的礼官,飞奔着一溜烟跑到了观礼台之中。
“林族长,恭迎御火大祭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