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水瑶盯着祝春晓，发现他早已不是初见时无忧无虑的少年，眉眼间不知何时爬上了一丝无法消弭的哀愁，呼应着他心中苦楚。

他依旧一身白衣，可是已不再纤尘不染，而是像暮霭轻笼般雾沉沉的，一如他的心境。

“晓哥哥，你要走了？”

“是的……我没有办法继续留在这里了，一草一木皆是她的影子，难免让人触景伤情。况且，我离开了，对于我和她来说，都是好事。”

“嗯嗯，我明白。”

厉水瑶不希望他走，想他留在宣州，留在自己身边，可是挽留的话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或者，她可以跟他一起走？可是她有什么资格跟他走呢？她又不是他的谁。

最后，她只能说了一句“晓哥哥，一路顺风”，然后满怀不舍地目送他登车远去……

晚风轻轻卷起马车珠帘，露出他玉琢般无暇侧颜，他无声地笑着与她道别，那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相见的画面。

如果她知道，这一别便是永远，她定不会这般轻易地让他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如果当时她开口挽留，他是不是会选择留下，他的命运又是否会发生改变？可惜，这一切都无从得知。

人生无法重来，遗憾如影随形。

榴花满怀忧虑地看着厉水瑶，害怕祝春晓之死会给她带来太大的打击。

可是，这一会儿，厉水瑶竟然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反而安慰榴花道：“不要担心，我没事，晓哥哥失踪的这几年，我想象过各种可能，当然……也想过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本不愿这样想，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仍遍寻不得时，我不得不承认……这种可能性很大，我便如温水煮青蛙般，时时活在它可能降临的恐惧与哀伤之中，当它有一天真的来了，我发现自己竟可以冷静地接受了。

姐姐去世之后，我时常担心她在九泉之下会感到孤单，现在才知道，原来晓哥哥已经先一步等她去了，他们俩……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厉水瑶说着，艰难地挤出一丝微笑，却也掩不住眼中泛起的泪光……

榴花不知道小姐是否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淡然，可她无计可施，只能选择相信。

第二日，发生了一件破天荒的事儿，协助云净师太管事的明礼在得知厉水瑶采药划伤了腿之后，竟然允许她休息两日，她手里的活儿，其中一小部分被分摊给了其他人，一大部分则由明礼自己承担了。

榴花听到这个消息，觉得十分惊讶，直言“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厉水瑶却十分淡定，因为她很清楚这一行为背后的原因。

明礼是在向她示好，并提醒她信守承诺，帮自己隐瞒偷食荤腥之事。既然她主动示好，厉水瑶也就坦然接受之。

她本想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可是才在房中待了半日便坐不住了，一个人待着太容易胡思乱想了，还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

她拖着伤腿，缓慢地挪动着，为了尽量避开人群，她故意向寺内人迹罕至之处走去。

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方院子门口，依稀听到有悠扬的琵琶声从院子里传出来，她驻足聆听了片刻，终于被琵琶声吸引，朝着院内走去。

一踏进院子，她便看见一位约摸四五十岁、面容和蔼的师太坐在房间门口大榕树下弹奏琵琶，她格外专注，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走近了。

一曲弹罢，她抬起头，终于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厉水瑶，知道她是被琵琶声吸引而来，便站了起来，对她颔首示意，后微笑着邀请她同坐品茶。

厉水瑶看到她，便觉得十分亲近，又被她的琵琶曲所感染，于是没有拒绝，坐下来同她聊起了天。

她了解到对方的法号名叫“济元”，在这半月庵中已经生活十多年了。

“济元师太，您的琵琶弹得可真好，这是什么曲子，以前竟从未听过，听了只觉心情格外平静、舒畅。”

“这是普庵咒，曲调模拟自然之声，聆听者仿佛进入一片清净虚空，抛却所有杂念，身心都归于宁静。我夫君在世时，遇到烦心事，便喜欢听我弹奏普庵咒，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烦恼，获得片刻的安宁。”

厉水瑶听她无意间提起夫妻相处的温馨日常，觉得十分羡慕，便说：“您和您相公之间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对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说道：“算是吧，我们曾有过很多快乐的时光，但……也有不堪的回忆。我曾经追求过一生一世一双人，可惜这终究是我的幻想，我从始至终都不是他唯一的妻子。”

厉水瑶听了有些吃惊，她本以为自己会听到一段神仙眷侣般的故事，没想到剧情急转直下，变成了一地鸡毛。

济元师太注意到厉水瑶面上表情的异样，突然回过神说：“抱歉，我不该第一次见面就对你说这些，可能是我太久没有和人聊天了，这嘴就跟没把门似的，什么话都往外窜了。我也的确是一见到你就觉得亲近，所以忍不住多说了些，希望你不要见怪。”

“济元师太，您不必介怀，您愿意将自己的故事讲给我听，说明信任于我，我高兴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见怪？

我表情有异，只是因为我母亲也曾处于这样的境遇，她不是我父亲唯一的妻子，也被迫与他人分享夫君的爱。

我虽没见过她，也没跟她说过话，但是从您的讲述中，我似乎对她更了解了几分，明白了她的不易与惆怅。

不好意思，我扯得有些远了，我也是一看到您便觉得格外亲近，才会不自觉说了这许多。”

厉水瑶看对方面色缓和，笑意盈面，便继续说道：“既然……我与您这般投缘，以后您要是觉得在这庵中寂寞，无人倾诉，我便抽空过来看您，陪您聊天可好？”

济元听了，喜笑颜开，两人又聊了些琵琶乐理、梵音曲调，觉得十分投契，万分畅快，不禁奉对方为知音、忘年之交。

可惜，时候已经不早了，两人只能依依惜别，并约定好了下次再见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