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条人擅自行动任务失败,全军覆没。目标脱逃,疯道士、铁面公子和钓鱼叟三人正前往追缉。老奴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
周海一个响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少年并未动怒,反而若有所思地问:“四条人为何要擅自行动?”
周海一怔,钓鱼叟三人只提及了现场惨状。如今太子殿下问及,细想起来确实蹊跷。四条人加入金梅已有六年,素来进退有度,从不贪功冒进,今次这是怎么了?
“你想错了。”
少年扶起周海道:“并非四条人擅自行动,怕是对方先下手为强。”
“让孤来猜一猜?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应该是五毒娘子,若非突然发难拿下花角秋,莫说几个贼人,她要毒翻整个平城也不在话下。”
“乾婆婆本不以格斗见长,只要拖住大小吴双,她孤立无援注定落败。”
“最后杀死大小吴双,那个北地男人的确是高手。”
这个计划环环相扣,先发制人,如同野兽抢在收网前奋力一跃,冲破了绝境,逃之夭夭。凭借的是思虑缜密,胆大心细,还有一些运气。
少年也不着恼,细品道:“这位马夫之子还真是不容小觑。”
太子慧眼如炬,娓娓道来仿似人在当场亲眼目睹,唯一料错的,就是这主意原来并非马夫之子想出来的。
倒是他心心念念的“命中贵人”。
“殿下,是否要增些人手?目标继续北上奔着酒泉去了。”周海谨慎地请示。
“不必。”
少年摇摇头道:“让金梅暗中蛰伏,送个信儿给护国公,那边是他的地盘。”
周海犹豫道:“可是武陵关战事正吃紧,怕只怕护国公分身乏术。”
少年忍不住展颜一笑。
整座屋子登时被这艳光照亮,所有角落蓬荜生辉。
“女帝若想真打,武陵关早被铲平了。这场战事外紧内松,有虚张声势的嫌疑。”
少年笑毕忽地一愣,不知怎么突发奇想:女帝发兵,该不会是声东击西,为了策应那马夫之子罢?
他挥去这个太过荒谬的想象,对周海道:“逼余孽出关,在辽河上了结所有。”
周海一震。这是……
余孽如果出了武陵关,相王头上就会多出一桩勾结北魏,通敌卖国的罪名!!
少年盘着手中的黑铁牌子,淡淡地道:“忠不忠,义不义,自在天下人心里。李鹤林洒脱不羁,身后名对他来说不如眼前酒。”
相王余孽勾结北魏,意图通敌——皇帝一定会喜欢这个消息。
“这桩大功,孤便送与护国公。”
谁让他掌着军权呢。
……
金京依然是金京。
依然是笙箫吹乱,霓裳歌遍,夜夜鱼龙舞金銮的皇都。辘辘滚动的车轮声盖住了徐小姐急促的心跳。
她握紧粉拳喃喃自语。
奴徐寿芹又回来了。
京城里接她来的大人物究竟是谁?福兮祸兮,焉知所倚?
正忐忑着,车身微微一震,停下了。徐小姐将窗帘撩开一条窄缝,悄悄望去。
这是一条偏僻的陌生街道,道旁有一个油布撑起的馄饨摊,零散摆着几条长桌凳。
昏暗的灯火下,桌前只坐着一个被帽兜遮住面容的人。
……
“这小子真怪,身上的血都快放尽了,脸色怎么一点都不苍白,还这么黑!”
横公渔儿双手托腮,对着玄邃的脸胡思乱想,想到这里觉得有趣儿,嘴角弯出一个不自觉的笑。
玄邃便在此时睁开眼。
黑山白水,泾渭分明。
横公渔儿毫无防备,骤然看进玄邃的眼眸,黑白方寸中宝光轮转,像一方天清地濯生机勃勃的小世界。
“……”
玄邃盯着晃动的顶篷看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一辆马车。
“你终于醒啦?”
横公渔儿回过神惊喜地道。
“这是哪儿?”玄邃的视线落到横公渔儿脸上,随即四下环视一圈,发现少了点儿什么。
“那孩子呢?”
“差不多再半天就到酒泉了。”横公渔儿道。
玄邃这一觉睡得不短,足有五六天。尽管横公大人一路给他灌下许多大补之物,醒来之后他仍然饿得前心贴后背。
“弗蓝在哪儿?”
横公渔儿有些不高兴了:“他不在。”
玄邃灼灼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脸上,让她脸孔莫名地发烧,明明没干过坏事儿,为什么有种莫名的心虚?
横公渔儿恼羞成怒地道:“又不是我们赶他走的!他自己要骑马,说什么兵分两路他来诱敌,酒泉再会!”
什么兵分两路,这孩子鬼精鬼精的,必是怕没了玄邃看着,横公大人对她下手。
猫主人突然发现:自己好吃好喝祖宗一样伺候着但永远不给摸肚子只能挨挠的小畜生,它丢了。
大约就是这种心情……
玄邃猛地坐起来,一阵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他又倒回原处,眼前又黑又懵。
横公大人蓬草一般的脑袋从外面伸进来,没心没肺地赞道:“到底是年轻人,放点血恢复起来比牛还快,这才几天就能自己起身了。”
玄邃心中大翻白眼。
蠢人说蠢话。牛只是块头大,跟恢复快慢有一个钱儿的关系吗?
玄邃闭目养神,明显不打算再跟渔儿交谈,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好起来。
弗蓝啊,你在哪儿呢?
小黑子居然目中无人,可恨!横公渔儿负气坐到横公大人身侧,看她老子赶车。
“小美人!一起去庙会啊!”一个轻浮的声音忽然传来。
横公渔儿扭头,看到几个骑马的公子哥正追上来。一个个花枝招展,脸上傅着厚厚的胡粉,肤如凝脂,唇赛点珠,像翘着屁股的花孔雀。
这么一看,还是小黑子顺眼些。
渔儿也不恼火,反问道:“几位大哥说的是什么庙会?”
一个头顶金冠的男人笑嘻嘻地道:“自然是酒泉的亚岁庙会。”
横公渔儿屈指一算,恍然道:“竟然已经到了冬至?”
亚岁便是冬至节。南北二魏都有“亚岁大如年”的说法,这一天百官绝事,边塞闭关,家家户户吃馄饨包冬至团。人人迎祥纳福,额手相庆,热闹程度仅次于新年正旦。
“哇哇哇……这就是酒泉的亚岁庙会,好强啊!”横公渔儿瞪大眼睛,震撼地看着眼前的酒泉城。
大大小小的街道张灯结彩,人山人海,路旁商贩云集,各种小吃遍布街中,诸种土产杂陈其间。耍猴的,斗鸡的,驯兽的,舞刀弄枪碎大石的,敲锣打鼓木偶戏的。吆喝声、叫卖声、锣鼓声,孩童的笑声闹声混成一片,沸反盈天。
按照惯例,亚岁庙会将持续三天。
几个被渔儿打得鼻青脸肿没方向的登徒子赔着笑,臊眉搭眼要开溜。
玄邃感叹:“老虎屁股你们也敢摸。”
横公渔儿冷笑一声:“还有人敢扒老虎裤子呢!”
玄邃立刻摸鼻子望天,假装刚才没人说话。
所以说怼人这种事,输赢还是取决于谁更不要脸。
……
有拳有钱,这天下就没有挤不出房间的客栈。
一块儿去逛逛?
我从来没逛过庙会。
你陪我去行吗?
横公渔儿心里反复掂量怎么说显得更自然,好不容易鼓足勇气道:“你陪我……”
“我出去找人。”
玄邃纳闷地看着横公渔儿:“……我陪你?陪什么?”
横公渔儿一拳砸在玄邃肩膀,喊道:“陪我……赔我的善思剑呗,混蛋!”
少女怒气冲冲摔门而去。
玄邃莫名其妙地揉揉肩膀,下楼走出客栈。
他将乔装后的脸隐藏在帽兜下,悄然融入这场盛大的亚岁的欢庆。先从街边小吃摊和杂货铺找起吧,这些是孩子最喜欢逛的地方。
亚岁冬至,是一年中昼最短,夜最长的日子。
玄邃走出一家卖粉团粉圆的店铺,才发现天不知不觉已经黑了。街道上方各色灯笼纷纷亮起,庙会进入夜市新一轮狂欢的高潮。
他走得腿脚发麻,顺势在街边一家馄饨铺坐下来。亚岁要吃馄饨,这是传统。
馄饨形同偃月,里面包着整只的虾子,味道极鲜美。玄邃咬破一只,心中默念馄饨破,时光过。养母言静航曾说,亚岁新旧交替,吃馄饨取的便是这个意思。
馄饨铺隔壁有汤饼卖,玄邃的目光在吃汤饼的人身上来回逡巡。他多希望下一刻,某个吃汤饼的客人抬起头来,露出弗蓝的脸。
很可惜。并没有。
玄邃放下几个钱,站起身来。
“没找着?”
客栈中横公大人酒足饭饱,惬意地揪着心爱的胸毛,竖起食指:“一天。只能再等一天。明天还等不到,后天我们必须离开酒泉。”
玄邃不解:“怎么这么急?”
“因为船。”横公大人道:“这个季节还能去往北魏的唯一渡船,每月仅此一班。”
“一旦错过,后有追兵前无去路,我们会陷入绝境。”
……
酒泉城天然地热,因温泉而得名。泉畔有庙,络绎不绝的香客面容虔诚,庙内香烟缭绕,钟罄悠扬。
这座寺庙叫天后宫,供奉天后娘娘,也称“娘娘宫”,据说是整个北地最灵验的姻缘庙,香火旺得不得了。
与其他月老庙不同,这里没有姻缘签,大家求的是一种特殊的泥娃娃,叫做“姻缘人偶”。
娘娘宫里,这种姻缘人偶数不胜数,一排又一排摆满配殿的多层木架。泥娃娃由专门的匠人捏塑,各个憨态可掬相貌各异,有男有女,为了整齐划一全部塑成白袍。
郭丹岩拿起一个泥娃娃端详半天,摇摇头放下,又拿起另一个,认真端详一番,依旧摇头放下。
别人挑完都是随手一放,七扭八歪,他却排得整整齐齐。脸朝前,头朝上,队形要保持……终于夜色渐深,整座配殿空荡荡只剩他一个人。
他并非求姻缘,而是在躲清净。郭夫人担心他进京做质子,将来连婚事都要被皇帝摆布,着急托人物色对象,想先把亲事定下来。
之后战事爆发,皇帝为了稳住护国公,恩准郭世子晚四年进京。但前头说合好要相看的人家总不好反悔。
孝顺孝顺,孝就是顺。
郭丹岩磨磨蹭蹭地到了桂兰茶馆,一眼看到对方七大姑八大姨都到齐了,花枝招展挤了一屋子,立刻懊悔得不行。他像个街头卖艺耍把戏的,大家齐齐来看猴儿。
郭丹岩落荒而逃,连对方小姐有几只眼都没看见。
庙会人多,挤出他一身汗,也不敢直接回武陵关,生怕郭夫人追问,郭丹岩干脆躲进了娘娘庙,拿这些不会顶嘴的小泥人撒气。
你脸也太大了,够摆一桌酒席……你手臂这么短,自己都摸不到肚脐眼儿……实不相瞒你太胖了……请问三角眼看东西会不会变形?
郭丹岩伸手拿起这层最后一个。泥娃娃入手,他不禁眼睛一亮。
这个泥人五官精致,笑容可掬,小嘴红嘟嘟的,头上并无环髻,只扎了一条小辫子。
挑不出任何毛病,第一眼就喜欢。
郭丹岩一时兴起,他拿着寺庙准备好的红绳,端详了一番,有点儿笨拙地系在泥娃娃的小辫子上。这就是求姻缘人偶的方法——红绳结发梢。
“龙驹凤雏,少年风华,姻缘还用求吗?”
一个童稚的声音突然响起。
郭丹岩抬头,不禁大吃一惊。他见了鬼般后退两步,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他这是在做梦?
一个五官精致的小女孩大袖白袍斜靠着香案,一条乌黑的粗发辫垂在身前,抿着红嘟嘟的嘴唇要笑不笑。
这,这不是他手中的泥娃娃么?就连辫子上的红发绳都一模一样。可不一摸一样么,弗蓝刚在庙里顺来的。
“我瞧你器宇不凡衣饰华丽,将来一定妻妾成群,放心回去吧,不用求。”弗蓝摆摆手,神棍一样打发他。
郭丹岩分辩道:“我没有想要三妻四妾。”
弗蓝哟了一声道:“那要什么?你求你尽管求。”
郭丹岩:“……不用了。”
弗蓝道:“没事你可以求。”
郭丹岩:“我不。”
弗蓝乜着他手里的姻缘人偶道:“难不成你只是看这泥人可爱,闹着玩儿?”
郭丹岩急了:“能不能不瞎猜让我自己说?”
弗蓝闭上嘴:“那你说。”
郭丹岩顿了顿:“……没了,都让你说完了。”
弗蓝噗哧一声笑出来。
郭丹岩也乐了:“那你来干什么的?”
“我?”
娘娘宫供的芝麻绿豆饼香气扑鼻,酥皮薄如蝉翼,层层松脆,白天她跟庙里打商量要买,结果人家没做多余的。
这不,晚上就来偷了。
“我跟家人走散了。”
郭丹岩热心地道:“我帮你报官?”
“报官?不不,不报不报,谢谢啊。我们……我们约好了前边会合。”弗蓝吓得来了精神。
“哪里会合?”
“嗯?”弗蓝生怕说得近了穿帮:“武陵关。”
“武陵关?”郭丹岩笑了:“那真是巧了,明日我正要返回武陵,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吧。”
他把姻缘娃娃悄悄藏进袖子里。姻缘天赐,但他更想自己争取。
弗蓝有一句“告辞”正要说出口,一个脑袋从门外探进来,喊了声:“世子!天都黑了还不回府吗?”
刘星函喊完才看见配殿里多了个人,还是个十分美貌的小姑娘。震惊!
郭丹岩也有些讪讪:“实不相瞒,我乃护国公府世子,郭丹岩。”
“……”
护国公是他们去往北魏最后的拦路虎,不入虎穴,天上居然掉下个虎崽子。怎样破武陵、渡辽河,虽然横公大人自有安排,但弗蓝觉得,她还是另外留条后路的好。
或许听到“王臣铁匠铺”这个名字,已经足以让横公大人动杀机。
“你叫什么名字?”
弗蓝信口胡诌:“白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