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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从十岁幼学,到十三四岁豆蔻,再到及笄,是脱胎换骨般的抽条和变化,纵使相逢……应不识。
但,总不能让眼睛变色。
郭丹岩再一次试图将回忆里弗蓝五官精致的小脸,跟眼前湿漉漉的女子侧脸重叠。
除了下唇的小痣,真没有更多相似了。
弗四娘将黑皮捆成粽子,扭过头来,发现世子的目光还黏在她脸上,似乎颇有深意。
这是还在怀疑她?
“明白明白。”她一拍额头。
“明白?”郭丹岩倒糊涂了。
弗四娘接近这个假世子,一为了案子,二是惦记着真正的郭丹岩。两件事都有眉目之前还得稳住他。
她把视线转向杨宁,杨宁立刻贴心地道:“我去厨房多烧些热水,等下帮公子擦洗。”
弗四娘一只手挡住嘴,猫在郭丹岩耳旁,低声念出一长串名字:
塔下街、升州街、集庆街、城北街、四陵街、应天大街、上元大街、娄门大街。
南华巷、砂珠巷、巨鹿巷、杨公山巷、西流碧波桥。
八街,四巷,一门桥。
弗四娘不知道,随着她念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一幅无形的金京舆图在郭丹岩脑海中迅速展开,十三个地点次第浮现,一目了然。
郭丹岩心里一动。
这些是……
“这些是拓跋家在金京的暗哨,可能是某个店铺、货摊、甚至某户人家。这张撒在金京的暗网,就是世子你身后无人跟踪,却依然形迹暴露的原因。”
“护国公府正好位于集庆街。我与世子临时相约,从时间上推算,如此短的时间内……”
“不必说了。”
郭丹岩低声打断了她。
“我知道不是你。”
“你现在当然知道了,你麻痹的时候我杀你几百遍都有富裕。”
“……”有人说脏话。
郭丹岩无语地扭头,跟她聊一个字都嫌多。
刚好杨宁端着热水进来,打算给郭丹岩擦洗。弗四娘出了门立刻攀上屋檐。街面上很平静,并没出现她预想的第二波,第三波袭击。
奇怪,拓跋家主出手向来是老王八咬人,不死不休的。这种半途而废,会不会藏着更危险的后招?
同一屋檐下,郭丹岩心中对小捕快的忌惮却越发深了。拓跋氏这种凶兽般的门阀,机密的暗哨分布图,这种事连刑部尚书都未必知道,一个小捕快,她凭什么?
……
“殿下,这是淮山玉竹炖鹧鸪,能开胃顺气,趁热用一点吧。”
太子手持银箸,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眼前的莲西。今日她梳的是垂鬟分肖髻,一绺燕尾垂于右肩上,活泼又娇俏。
这不是妇人的发型。
与周海请罪时说的话有些出入。
“孤是你治好的?”
莲西微微一滞。这两天她前思后想始终拿不定主意,那个弗四娘居心叵测,身上有种危险的神秘感。
莲西潜意识里抗拒她接近殿下。
但欺瞒太子,后果她更承受不起。
“殿下洪福齐天,奴婢不敢居功。”她只得含糊地道。
太子仍然手持银箸。
等着她的下文。
周海提刀隐在暗处,同样等着她的下文。莲西丝毫没有察觉,下一句话将决定她自己的生死命运。
银箸落,人头落。
太子的目光很沉静,不带什么情绪,莲西却仿佛被一座大山压得透不过气来。
作为太子的身边人,她清楚殿下斯文秀丽的外表下,是一个凶残狠辣的魔鬼。
前些年海叔眼里只有敬,如今却多了畏惧。
一念之间,莲西有了决断。
她跪下如实道:“奴婢只是给殿下擦身而已,帮殿下医治的另有其人。”
“何人?”
“刑部捕快,弗四娘。”
周海一颗心落回肚子里。幸好,幸好莲西没说出愚蠢的谎言——
那一晚他徘徊良久,觉得这事终究不妥,于是折回,不料远远瞥见一个身影在月下悄然遁去。
周海大惊,匆忙闯入内室,只见莲西裹着被单赤足站在床前,乌发披垂,衣衫落了一地。
这是……
太子终于苏醒了。
外人只当太医的药起效了。奇怪的是,莲西一直保持缄默,既不为自己表功,也不提周海看到的身影。
太子已经等了她两天。
欺瞒就是背叛。眼下是莲西最后的机会。
莲西拿定主意,心中已有应对之策:“殿下,此事奴婢不敢对任何人透露。因为弗四娘的手段并非行医,她用的是巫术。”
“啪”地一声。
太子将银箸重重拍在桌上。
巫蛊之术,恶其惑众。
周海的表情有点儿迷,这,这个算不算数?说好的扔在地上为令呢?
……
天亮了。
拓跋家当真没有进一步动作,像一只猛兽露出森森獠牙却没有噬人,只打了个哈欠,又懒懒地闭上了。
奇怪的奇,奇怪的怪。
杨宁驾着辆普通马车,将他们送回了护国公府。路上弗四娘找事儿:“世子,万一现在有人来行刺……”
“你这张嘴能抵千军万马。”郭丹岩道。
两人都不会想到,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在将来的某天真实上演。
护国公府。
弗四娘再次坐回那张凳子上,抖腿斜睨床上的世子——还是熟悉的位置,还是熟悉的姿势。
郭丹岩整个人都不好了:“你怎么还不走?!”
“不一起吃个早饭?”
“没胃口。”
“那卑职帮世子换药?”
“不必,快送客!”
刘星函应声而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弗四娘起身璨然一笑,刘星函被突如其来的艳光晃了一下。
弗四娘突然扑过去双手撑在郭丹岩身侧,以霸气王爷般的姿势从上方俯视他:“世子……”
她她她这是在干什么?
刘星函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咱们来交交心。”
郭丹岩闪躲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委屈的美人儿,他用手按住弗四娘的脑门,使劲儿往后推。
“离远点,有话说话。”
弗四娘不满地咂嘴,郭丹岩突然注意到她的唇色又恢复到平日的苍白,下唇上的小黑点不见了。
就在他恍惚走神的一刻。
弗四娘幽幽地道:“世子……咱们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你给句实话,后面那侍卫小哥在翻雪楼消失了好长时间,他去哪儿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星函警惕地将手按在腰间。
郭丹岩目光一凝,沉声道:“你说什么?”
“从世子你端起第一杯富平春开始,直到飞天舞,他离开的时间可有点长。”
翻雪楼之宴贵胄云集,人头攒动,能将刘星函的行动掌握得如此精准,除非,她一直紧盯着郭丹岩。
其实这不能怪弗四娘。
如果来的真是郭丹岩,也就没有然后了,她一定不会找他叙旧。
谁知道来的是个西贝货?当她看清“郭丹岩”那张盛世美颜时,她和当时所有小姐们一样,惊呆了。
“为什么监视我?”
郭丹岩疑虑丛生,探手去掐弗四娘的喉咙,弗四娘躲闪后还手。两人以女上男下暧昧的姿势大战,四只手毫不留情地互相攻击。
“谁叫你长得好看?”
弗四娘反咬一口:“好看不就是给别人看的?不看白不看,看了还想看……”
郭丹岩吃亏在有伤,干瞪眼打不过。
“别闹,你伤口要崩了。”
“我可不是吓你。”
“真的啊……”
郭丹岩还要负隅顽抗,弗四娘干脆一只手按上了他的伤口。
!!!!!!
郭丹岩闷哼一声,老实了。
就听她问道:“你还想不想收拾陈群了?”
好吧,这是正事。
不过说正事之前……
“赶紧从我床上下去。”郭丹岩没好气:“男女授受不亲——你不是还要嫁人么?”
弗四娘双眼一眯。
糟糕,嘴瓢了。
郭丹岩说完立即懊悔,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果然,弗四娘瞧了他一阵,震惊地道:“原来世子那时候早就醒了,你干嘛还要故意装睡?难道——”
她突然把脸凑近,两个鼻尖几乎要碰触。
“难道在等我亲?”
郭丹岩脑中仿佛轰的一声,滚烫的血液瞬间冲上天灵盖,从脸到耳朵到整个颈部,统统布满可疑的红云。
“胡、说、八、道!”
他艰难地挤出四个咬牙切齿的字。
弗四娘已经笑得从床上滚了下去,跌坐在地上,仍然前仰后合。
“刘星函!!”郭丹岩气得伤口疼,这个夯货,还不赶紧收拾这恶毒的丫头!
“属下,属下什么都没听见!”
……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桑紫的眼皮动了一下。
这歌……她好像很熟悉。
“这歌你已忘了么,阿梓?”一个醇厚温和的男人嗓音响起。
桑紫觉得这个嗓音也很熟悉,她努力想睁开眼睛,但是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她的眼球滚了滚,再次坠入更深更远的黑暗——
“群哥,我娘烙了茭瓜甘荀饼,让我给你送一些过来。呀,你家里有客人吗?”
客人闻声望过来。
竟然是个年轻的和尚,眼睛超乎寻常的大,仿佛脸上硬生生抠出两个黑洞,越看越觉得阴森森,寒气逼人。
小桑梓不禁微微退了一步。
那一眼,仿佛也望穿了相隔多年的时光,直直刺进桑紫的心中。桑紫浑身猛地一颤,吓醒了。
“阿梓,你终于醒了。”
醇厚温和的嗓音再次响起,显出一丝欣慰,似乎声音的主人看到她醒来非常开心。
桑紫用力分开黏在一起的嘴唇,吐出嘶哑的两个字:“群哥。”
陈群双手捧住桑紫的脸颊,温柔地用指腹摩挲:“怎么样?感觉如何?”
桑紫唇边浮出一丝讥诮:“感觉头痛,你下手太狠了。”
“我看看,流了好多血……抱歉阿梓,我应该轻点敲的,榔头太硬了些。”
陈群的嗓音极其温柔,很有君子端方的感觉,说话的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
桑紫道:“这些年我为你守着春归楼,做尽了一切,出卖色相,搜集情报,给各部大臣投毒……”
“所以,你为什么现在才要离开我呢?”
陈群奇怪地问。
“你火烧春归楼,烧毁了几百颗元仙丹,我不怪你,你知道那些值多少钱吗?”
“你烧死了巢元,换做别人我定将他剥皮剜心,可是你,我也原谅你,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阿梓,你到底为什么要诈死离我而去?”
桑紫疲惫地闭了闭眼:“我并不是故意要烧死巢元的。”
陈群摆摆手:“元仙丹的配方我已经摸清楚了,巢元那个老畜牲精得很,浪费了我许多时间,他死不足惜。”
桑紫后脑的血有些干涸了。
陈群用湿布轻柔地为她擦拭血痂,一边轻声道:“阿梓,事已至此,你知道我是绝不会让你活下去了。不如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是怎么了?”
桑紫绝望地闭上眼,滚烫的泪珠控制不住地落下,牙齿颤抖得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千……不该万不该……”
“你不该……杀……雪儿姐姐……她是这世上待你……最好的人……”
“你怎么可以那样杀死她?!”
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桑紫愤怒地喊出最后一句,昏厥了过去。
陈群脸皮抖了抖。
他一边动手将昏迷的桑紫捆绑起来,一边跟她聊天。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你一定是去过翻雪楼七层了,我说过,好奇心是会害死人的。”
“阿梓,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现在就带你去梨山。那里藏风得水,前照后靠,是块墓葬宝地,我怎么舍得给别人占了去?当然是要留给群哥最心爱的你呀!”
“拓跋翻雪当初抢了你的位置,现在你尽管用她的罢。”
……
梨山位于京郊,虽然名字像小可爱,其实是一座陡峭的高山。山,和山上的梨花禅寺都属于拓跋家。
拓跋翻雪死因不祥,拓跋步特别将她的骸骨安葬于此,希望能借梨花禅寺每日诵经,助她超度。
拓跋步的信物是一个红酸枝小牌子,此刻在弗四娘的指尖上荡呀荡。冯捕头领着一队捕快跟在她后面。
他们都觉得像在做梦。
拿着拓跋家的信物,去掘拓跋家的坟,这事儿靠谱?
弗四娘向来认为自己说话是一个唾沫一个坑的。但是,当她看到站在梨花禅寺前方的人影时,还是头疼地叹了口气。
——她怎么在这里?
陈良荻不偏不倚站在寺门前的石阶上,倔强的脸隐藏在黑色的兜帽里,几根发丝黏在唇上。她忍住浑身颤抖,难以置信地问:
“四娘,听说你要掘我母亲的坟?”
弗四娘知道这事必须快刀斩乱麻,她柔声却坚决地道:“陈大小姐,刑部在此办案,请你回避。”
“四娘!”
陈良荻颤声道:“虽然我与母亲并不亲厚,却也不能让她遭受这种侮辱,我不同意!”
弗四娘张开五指,拓跋家主的信物上“魏率善氏拓跋”六个字胜过千言万语。
好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
好一手万全的准备。
陈良荻挫败地望着她所谓“最好的朋友”,缓缓摇头。
弗四娘担心有人故意推陈良荻出来拖延时间,禅寺后面的坟地会有变故。
“得罪了……回头我再跟你解释。”
弗四娘不再犹豫,扭头对冯捕头道:“派两个人,送陈大小姐回府。”
这是要强行掘坟了。
陈良荻被两个膀大腰圆的捕快挡住,眼睁睁地看着弗四娘一行人扛着铁锄,直奔梨花禅寺。
陈良荻眼前一黑,倒在了婢女金穗怀里。
……
梨花禅寺的后院,有一片开阔的缓坡,坡上有一朵小小的坟茔。
前有秀水,后有高靠。
山阳水阴,四象齐备。
弗四娘心下十分惋惜,此地生气汇聚,倒是一处如假包换的好阴宅。
可惜,这里只是个障眼法。拓跋翻雪的尸体只怕根本不在坟中,而是被压在翻雪楼镇魂。
她拍拍手:“都别愣着,开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