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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学八卦之中“震”卦为雷,雷从龙,避雷因此被称作“镇龙。”
南魏皇宫的殿宇上,就有这种叫做“镇龙”的避雷装置。在屋脊上安装金属尖物,以铜线连接地下的金属柱,末端再与贮藏金属的“龙窟”相连。
避雷、引雷的手法不算稀奇。
陈群谋杀之罪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胡卫有些不解:“以这种手法杀人,未免太难确定。”
落不落雨,打不打雷,能不能引来……都是偶然。
但偶然中也有必然。
弗四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陈大小姐房中有一幅荷塘过雨图——天色清寒、江岸小桥、荷塘微波、一片霜白。画中男人廊下横琴,女人雨中执伞,正是陈氏夫妇。”
“只要询问那些年长的婢女,不难知道这种情形在陈府内时常发生。因为当年,陈夫人正是在雨中,伞下,与陈大人初遇。重温旧时甜蜜,这是任何女人都无法拒绝的事。”
“而对陈尚书来说,一次不成功,终有成功时。耐心和运气,他刚好都有一点。”
胡卫揣摩一下画中情形,不觉毛骨悚然。
一个毫不知情,一个拭目以待;一个满心欢喜,一个暗藏杀机。
这陈群,未免也太冷血了一些。
胡卫的口气不觉有些生硬:“陈尚书,请移驾到刑部喝杯茶吧。”
“不,他还不能走。”
弗四娘抚摸着自己鬓角碎发,不疾不徐地问陈群:
“春归楼的妈妈,桑紫,也是你杀的吧?”
……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多少高堂名利客,都是当年放牛郎。
这个故事发生在并州,是从宝雄县的白花芦苇荡里开始的。
这个小小的放牛郎叫陈群。家贫,是个孤儿。
隔壁住着一户桑姓的人家,靠编织苇席为生,平日时常对陈群照拂一二。桑家有个女儿与陈群年龄相仿,名唤桑梓。两小儿同进同出,青梅竹马。
宝雄县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小庙却偏偏出了尊大菩萨。书法家王公义以字行于世,也是南魏赫赫有名的玄学家,曾出任大司马行军参军,世人敬称其“王公”。
王公致仕归隐后,在宝雄县设立了一家“公义书馆”,亲自坐馆施教。
这位王公,是陈群的启蒙恩师,也是他人生中第一位贵人。
他发掘了陈群的才华,将其举荐给自己金京的旧部,一手将他推上了政治舞台。
但王公永远不会知道,真正为陈群的野心启蒙,说他“年上官杀、月上印星”,有位极人臣之命的,另有其人。
那是一个眼睛奇大的和尚。
……
“这个和尚,就是梨花禅寺的住持,奈落迦摩提。”
弗四娘叹了口气:“后来的事毫无新意。时任礼部小小主事的陈群,遇到了拓跋家的二小姐,用了些取巧的手段,终于逼得拓跋家松口。”
取巧是指拓跋翻雪当时别无他法,与陈群私定终身,将生米煮成了熟饭。
“痴情女子负心郎的故事,再下去一百年仍然都差不多。只不过,这一位负心郎,他遇到了两名痴情女子。”
“陈群大婚当年,桑家不幸在芦苇荡里翻了船,十五岁的桑梓背井离乡,来金京投靠同乡陈群。”
“此后两年,金京有了一座春归楼,有了妈妈桑紫。陈群也在拓跋家的运作下平步青云,日渐擢升。”
“想必这些年,春归楼为陈尚书搜集情报,积攒人脉钱脉也是鞠躬尽瘁。只不过桑紫绝对不会想到,她有一天会死而后已。”
提到桑紫之死,陈群脸色终于黯然,他的手指在袖中不自觉地攥紧,捏到骨节发白。
这些该死的捕快!他们竟敢触碰阿梓的人尸,毁了她。
现在,他是永远地失去阿梓了……
陈群眼角泛红,目光变得阴郁,像一条被激怒的毒蛇。
弗四娘突然问:“你到底为什么杀她?”
陈群立刻反击:“本官不曾杀害任何人。”
弗四娘遗憾地叹了口气,这条老狐狸,还真是滴水不漏。
“那么我来猜一猜——翻雪楼案发不久,桑紫夜半纵火遁逃,是因为她无意中撞破了这把纸伞的秘密。”
她垂目在地上扫视片刻,捡起一块碎裂的伞面,伞面上有一点隐约的污渍。
“这是女子的口脂,还能闻到苜蓿和白胶的香气,说明是不久前留下的。这个味道,桑紫的尸体上也有。”
“当时她可能正在查看这柄伞,突然有人闯入,桑紫急忙收伞,仓促间弄脏了伞面。”
胡卫忍不住插嘴道:“这闯进来的人——”
弗四娘赞许地一笑:“不错,正是唐今生。”
……
还有些话,弗四娘省略了。
桑紫随手插回佛龛的纸伞,位置有不少偏差。阵胆移位,大量阴气源源不断从地下溢出,导致当时在场的人阴煞缠身,轻则大病一场,重则邪祟入体,甚至丧命。
醉霄楼被抓,纯粹是背锅。
直到唐今生坠楼,弗四娘随刑部上楼勘察,抽出纸伞重新插回佛龛。阵胆归位,浓郁的黑雾这才渐渐稀释。
……
胡卫刨根问底:“那桑紫又是怎么发觉纸伞有问题的?”
“很简单。”
“纸伞本是竹片和皮绵纸制成,轻巧灵便。而这把伞里面掺入了金属,入手就知道,太重了。”
“桑紫两年就能将春归楼经营得有模有样,不可能是个蠢货。”
“……”胡卫噎了一下。
辱骂上司,必扣月银。
他破罐子破摔地追问:“所以桑紫是害怕陈尚书杀人灭口,才逃跑的?”
“害怕……也许更多是心灰。”
“拓跋翻雪得到了陈群的人,却永远得不到他的心。而桑紫得到了他的心,却永远得不到名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同样是对陈群托付满腔真心的女人,却被他亲手残忍杀害,永远钉在耻辱柱上。桑紫许是看清了他渣滓的本质,才决心离开的。”
陈群嘴唇嚅动了几下,忍住没有反驳。
“可惜,桑紫到底没能摆脱这场噩梦。陈群抓到了她,喂下毒虫卵,将她制成了人尸。”
“接着就是梨花禅寺。在住持——奈落迦摩提的帮助下,陈群轻而易举地将桑紫埋进了拓跋翻雪的空棺。”
后来发生的事,许多捕快都亲眼看到了。
桑紫化成翩翩飞舞的痋蝶,消散在天地间。
翻雪楼内安静了片刻。
冥冥中,他们似乎听到一名女子的唏嘘——
一腔血泪浇筑天地白骨,无处著悲歌长笑当哭。
这两句可谓拓跋翻雪一生的判词,也像是桑紫命运的箴言。
“无稽之谈!”
陈群突然出声质疑:“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你凭空臆想,有什么证据?”
刑部的人纷纷担忧地望向弗四娘,他们是亲眼看见桑紫碎成齑粉的,死无对证,还能如何?
弗四娘转头,第一眼先看到郭丹岩。啧啧……无论什么时候看,这张脸都那么下饭。
但她要找的是刘星函。
刘星函奉命去了并州宝雄县,白花芦苇荡。他拿到了陈桑两家旧街坊们的证词、以及王公的亲笔信。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坐实了陈群与桑紫之间的旧事。
“就凭这些?”
陈群冷笑:“这不能证明本官杀人碎尸吧?”
“奈落迦摩提能不能证明?”弗四娘轻轻问。
陈群心里咯噔一沉。
这是他唯一的漏洞。
旧梦的虫卵正是奈落迦摩提送给陈群的。这位仙师不仅参与了桑紫的事,当年也是凭他一颗神奇的丹丸,让巢元龟息假死,躲过了拓跋家的杀戮。
仙师……出事了吗?
翻雪楼外传来一阵骚动,几个捕快两手空空地走进来。
弗四娘眼皮一跳,有种不好的感觉。
来的果然是坏消息——梨花禅寺的住持已经畏罪潜逃了。人去楼空的禅房,墙壁上留下一首墨迹未干的诗。
胡卫接过捕快的手抄,当众大声念道——
“天生万物以养人,世人犹怨天不仁!不知惶蝥遍天下,酷尽苍生尽王臣!杀杀杀杀杀杀杀!”
这是一位张姓将军所作的七杀诗。七个杀字,带着浓浓的杀意和凶戾之气扑面而来。
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唯有陈群突然仰天愉悦地哈哈大笑,状若疯狂。
余人面面相觑,如今唯一的证人也失踪了,这该如何是好?
怎么就让他跑了呢?这个贼和尚!
弗四娘怔了一会儿,遗憾地长叹一声。
叹完气,她习惯性摸着有些散乱的鬓角,慢条斯理地道:
“陈尚书,你高兴得也太早了一点,这里不是还有一个证人吗?”
陈群的笑声戛然而止。
弗四娘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眼光中,抬起右手,直指某个方向。
“就是你!”
那人惊讶地瞪大眼睛。
怎么会是陈良荻?
陈良荻有些慌乱地环顾左右,希望是她误会了。
但旁人投来异样的眼光,像一枝枝烧红的烙铁,为她打上有罪的烙印。
“你,你胡说什么?”
陈良荻试图解释:“为什么是我……我没有……”
磕磕绊绊试了几次,她突然为自己的窘迫怒了,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凭什么这样逼迫她?
陈良荻高傲地抬起下巴,努力让泪水倒回眼眶,大声道:“无论你想说什么,我就只有这一句,不知道!”
“——人尸身上的香缨是你的吧。”
弗四娘的话,将捕快们的思绪带回梨山,梨花禅寺后院,那具敦实的阴沉木棺前。
棺内是双手交叠胸前,仿佛下一秒钟就会醒来的美貌女子。
木兰色的裙裾,白縠、白纱、绢衫、紫香缨。
“香缨”就是香包,也叫衿缨、容臭。香包上刺绣的图案与主人息息相关。
“蹬梅喜鹊、采花蜜峰象征男子。牡丹、缠枝花等象征女子。长者佩戴猫戏蝴蝶,象征耄耋童趣。双鱼、蝴蝶、鸳鸯、蛟龙象征两情相悦,阴阳交融。”
“你们告诉我,人尸身上的香缨是什么图案?”弗四娘询问去过梨山那些捕快。
有人皱眉苦想,更多人一脸茫然。
“好像是两只……癞狗?”终于有人小声嘟囔。
“什么癞狗!你这个蠢货!”陈良荻勃然大怒,狗已经够让她火大了,何况还是癞狗!
周围静了一下。
陈良荻讪讪掩饰道:“谁会整天挂只癞狗在身上。”
那人挠挠头:“陈大小姐说的是。”
弗四娘给出答案:“香缨上绣的其实是两只羊。”
“这个羊羔跪乳的香缨,是思念母亲、孝顺长辈的意思,与桑紫的年龄、身份都不匹配。最重要的是,刺绣的手法与陈大小姐如出一辙。”
陈良荻索性装聋。
反正香包已经随着桑紫灰飞烟灭,任你舌绽莲花,打死我也不认。
弗四娘的目光透出一丝怜悯。
“你无意中发现,陈群将桑紫藏匿在家中,然后,桑紫死了。”
“你知道是陈群杀了她。可你无法为她做什么,除了偷偷塞一枚驱虫的香缨,希望蚁虫不要来啃食她的尸体。”
“苍术、白芷、菖蒲、鹤草芽、藿香、艾叶,驱虫香包配方很常见,味道一闻便知。”
“你跟踪陈群,发现他和梨花禅寺的住持一起开棺藏尸。你的良心被恐惧、愧疚、怀疑时时折磨,所以那几天常在禅寺附近徘徊。”
“发现刑部上梨山开棺,你企图阻挠,并不是为了拓跋翻雪,而是想保护你的父亲。”
陈群神色微微一变。
“你应该是将香缨塞在桑紫怀里的吧?”
弗四娘突然问。
陈良荻不备,险些回答。然而她嘴唇刚一动,立刻又抿得死死的。
弗四娘见她警醒,继续说道:“开棺后,香缨却挂在桑紫腰间。”
陈良荻的面色有些发白。
“是的,你的父亲,他发现你了。”
“像冯大统领这样耿直的男人,可能永远分不清那些口脂的颜色,桃红、梅红、水红、垂枝红、彼岸花、月季红……不都是红么?他看不出女子是淡妆还是素颜,你多戴抑或少戴件首饰,他根本毫无感觉。”
冯奕洲突然被点名,不悦后竟然难以反驳。
调侃完毕,弗四娘语气转冷:“可你的父亲,他是一个胆大心细之人!”
“驱虫香缨味道明显,怎么可能瞒得过他?虽然你并没听到他与桑紫之间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情,也对你母亲的死一无所知。但你父亲,他误以为你已知道了一切。”
陈良荻很想转头看一眼陈群,却提不起勇气。
“陈群心里真正在意的人,恐怕也只有桑紫和你,桑紫灰飞烟灭,如今只剩下你。桑紫是他少年的恋人,心头朱砂。你则是他的血亲,是他心中的根和乡愁。”
——“荻”就是芦苇,荻花就是芦花呀!
那一片千里烟波,碧绿的,随风摇曳的芦苇荡,大雪般白茫茫的芦花……
那个并州宝德,偏远破旧的小县城里,小小的心比天高的放牛郎……
陈良荻终于忍不住看向陈群,眼底隐约有泪光。
弗四娘毫不留情地打碎了这温情的假象。
“所以,他不会冒任何一点点可能失去你的风险。”
所以?
他不会冒一点点可能失去我的风险?
陈良荻忽然两腿发软,心中冒出一个让她浑身战栗的可怕想法。
她踉跄后退几步,双手捂住脸大声喊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弗四娘闭了闭眼,按下心中酸涩,仍然说道:
“我想,陈尚书身上,应该还有另一颗旧梦的虫卵。”
陈良荻浑身一震。
片刻后,她松开捂脸的双手,看向陈群,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问道:“爹,来时路上你拿给我吃的糖,还在不在?”
来翻雪楼的途中,陈群的确曾经拿出一颗糖,陈良荻心中烦乱,推开了没有吃。
她幸运地,与死神擦肩而过。
胡卫使了个眼色。
一个捕快上前道声得罪,动手从陈群身上搜出了那颗油纸包裹的,琥珀色的糖球。
“……”
陈良荻愣愣地盯着陈群,没有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没有指责他丧心病狂、没有吵闹。
她最后只是收回目光,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低声道:
“胡大人,带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