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后,二人终于来到周宅。
弗四娘出示了刑部的腰牌,衙差配合开了大门。
修罗场不外如是。
那些残骸断肢已经被收集起来送到义冢,跟渔樵居士的尸首安放在一处。
虽然眼前已没有鲜血淋漓的尸体,空气中仍然弥漫着化不开的腐臭,到处都是斑驳的锈色污痕。让人忍不住想像那个恐怖的夜晚,这里发生的一切。
出乎弗四娘的预料,她的左眼没有看到黑色的怨气,相反整个世界一片鲜红。
血光冲天。
灭周家满门的,是大煞之人。
被他杀死的人过于痛苦恐惧,连怨恨都不敢。周宅在阳间看来凄惨无比,血肉如泥。阴宅却是干干净净,半只冤魂怨鬼的影子都没有。
煞气冲散了一切阴邪。
十天,依旧不散。
后院花圃。这就是发现渔樵居士尸体的位置,翻开的泥土依旧堆在道旁。
弗四娘蹲下仔细观察这堆泥土。郭丹岩也蹲下来:“泥上有血迹。”
刑案公文里记载,渔樵居士上身和头脸都有飞溅的血迹,但他的死因是窒息,并没有外伤。
“这些泥上有血迹,说明案发时已经被挖开了。”弗四娘目测一下土坑的大小和位置,闭眼还原当时的情形——
“碎尸时,渔樵居士已经死了,而且埋进了土里,不对,只埋了半截,所以只有上半身溅到了血。”
停了一下,她睁开眼问:“碎尸的凶器会是什么?”
这个疑问在看到义冢堆积的那些尸块时非但没有得到解释,反而更加扑朔。
不像兵器。利器切割人体的断面相对光滑,非常容易辨认。
也不是猛兽。没有撕咬啮食的齿痕。
这些尸块的断裂处是钝性的——人的筋、骨、皮、膏,都有自己的生长走向和纹理,这些残肢大都是沿着筋肉的纹理断裂。
弗四娘屏住呼吸,耐心地用一根树枝将这些尸块翻了个遍。她嘴皮微动问郭丹岩:“世子以为如何?”
郭丹岩打个手势,示意她看完出去聊。
这些碎肉十天后已经布满尸绿,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尸臭十分浓重,附着在衣物上极难清洗。
郭丹岩再次遇到这个疑点——这个半瞎的少女,放着悠闲富庶的好日子不过,非要操持捕快这行危险辛苦的贱役,究竟图什么?
二人退出义冢站在门外,先深深吸呼换气,半晌才开口说话。
郭丹岩以为她会继续刚才凶器的话题,结果弗四娘叹了一口气道:“一身恶臭,云鹤居的主人真是救命神仙。”
“啧。”
“世子不如同去?”
“不好吧。”孤男寡女的。
“挺好的呀,你可以住隔壁乙字号,万一有事援手也方便。”
“你看看我——本世子头很大么,干嘛花这种冤枉钱?”
“真不去?”
“绝对不去。”
弗四娘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不去就不去,那卑职先走一步。”
哎……真就这么走了……你就不会再求一求吗?!!
……
云鹤别院甲字。
水色融明月,山挂仙雾中。
温泉映出一湾人间明月,泛起细碎的粼光。水边摆着烛台,熏着蜜香,条几上有各式瓜果糕点,水中漂着一只三尺长的木盘,盘中是全套酒具,载沉载浮,颇有“曲水流觞”之趣。
云鹤居的婢女在小厨房煲着火腿炖双鸽,又烧了荷叶梗米粥,四色小菜。
弗四娘将白日穿的衣物扔进小厨房焚毁,又在浴桶中加入白醋、生姜、白梅,胡荽的汁液,浸泡多时,总算驱散了义冢的恶臭。
她换上一身白色常服,长发用一条红绳绑了,神清气爽地歪在温泉边的美人塌上,任婢女为她搭上薄毯。
每间云鹤别院都专门配有两名婢女,伺候得既熨帖,又不会过分殷勤,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尽管如此,弗四娘还是习惯一人独居。
“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婢女离去后,弗四娘闩上了大门,里里外外仔细走了一遭。
这套别院相当宽敞,前有马厩和小厨房,后有小桥流水、温泉飞瀑,当中是宽敞的一堂三室。一人独居,的确太大了一点。
厨房里,火腿双鸽依然用小火煨在炉灶上,香气四溢。弗四娘揭开盖子嗅了嗅,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鸽血湿性干甜,是好东西,所以正确杀鸽子的手法是放入水中闷死,或者灌烈酒,而不是动刀子。煲汤又以三十天龄的幼鸽最佳,火腿最好是金京风腿。
这煲汤都做到了。
它里面甚至还加入了牛筋和金钱鳌鱼胶。
如此完美的一煲汤,却只能看不能喝,真是暴殄天物。这里所有的饮食,她都不会碰。面对未知,无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她从怀里摸出一个冷掉的大饼,愁眉苦脸地咬了一口,就着香气咽了下去。
夜者,自昏至旦。
“月儿圆,月儿明,树叶儿遮窗棂……”
弗四娘无聊地哼着小曲,在床上又翻了个身。长夜漫漫,无法睡眠,她很希望能发生点什么。
突然,她翻坐起来一拍脑门。
黄猫前夜在维摩寺叫了!
如果黄猫送终的说法是真,那么最迟明晚……维摩寺有人会死。
会是谁?
维摩寺里听到猫哭的人不少,可显然谁都没放在心上。弗四娘心中涌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索性披了件外衣,推门出来。
遥望维摩,山色漆黑如墨,脚下温泉淌着汩汩的白色水汽,似泼墨画。她立了一会儿,依旧在温泉池边的美人榻上坐下,拉过那张薄毯。
“叮!”
一声微弱又生脆的铃声突然响起。
弗四娘手上一顿。
“嫘祖……缫丝?”
半晌沉寂之后,一个低沉的声音有些意外地问。
来人一身布衣,乌发未束随意披垂下来,却丝毫没有疏狂潦草的感觉,反而有种漫不经心的清雅。
此人主要靠气质。
他靴尖前有一根细若游丝的金线,夜色里肉眼几乎难以分辨。
如果从上空俯瞰整座云鹤别院甲字,如果弗四娘布下的金线全部显形,他就会发现后院被围成了一个巨大、完美、金色的蚕茧。
“嫘祖缫丝”是北魏女帝瑶姬亲手打造,是她于冶炼一道的封神之作。
嫘祖,是传说中轩辕黄帝的元妃,西陵氏之女。她发明了种桑养蚕之法,缫丝织绢之术,史记嫘祖始蚕。
女帝这件神器乃天外陨精打造,金丝水火不能蚀、刀剑不能断,柔、韧、细、利,莫可匹敌。最神秘的,是没有人知道这团金丝究竟有多长。
人们只知道,手指粗细的蚕茧,蚕丝可以达到五千尺。
女帝瑶姬的冶炼生涯中,亲手打造的兵器不过一手之数,嫘祖缫丝,是其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件。至今都没有人知道,这件兵器的原身是何模样,也没人知道,它为何会流出无极宫,消失在莽莽江湖。
“嫘祖缫丝,有十多年不曾现世了。”那人垂目看着靴尖前的金丝,说道。
弗四娘招呼:“来都来了,过来坐罢。”
那人见她显然没有收起嫘祖的打算,也不介意,一抬脚迈过金线,大大方方走过来,在条几旁坐下。
“敢问如何称呼?”
“别人都叫我酉先生。”
弗四娘打量着酉先生:“云鹤居主人?”
“正是不才。”
弗四娘拎起条几上的茶壶,反客为主斟了一杯茶汤递给他:“酉先生相邀至此,不知有什么指教?”
酉先生伸手接过。
茶盏刚刚落入酉先生手中,弗四娘忽然出手探向对方脉门,酉先生一时不慎被她逮个正着。
弗四娘嫣然一笑,从条几上翻身跃过,抓住酉先生的手腕就来了一招穿臂过肩摔。
酉先生背后,是烟气蒸腾的温泉。
然而,酉先生不知何时松开了茶盏,五指反扣弗四娘的手腕。
噗通——
水花飞溅。
“……”
“……”
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意外。
酉先生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大劲儿。温泉里明明投了大量软筋散,能让人暂时失去功力。掌柜的不是说她反复念叨温泉温泉么?
怎么她从未下水?
弗四娘则输在麻痹大意。她想试试对方身手,不料试出这么个同归于尽的打法儿。
这狗血的一幕,看上去诱惑旖旎实则全是尴尬。二人相对默默无语,各自羞耻。
弗四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急于上岸。
虽然她会凫水,温泉也确实惬意,但她真的,急于上岸。
全身浸在水里的感觉会让她想起四年前坠入辽河的时候。那种连魂魄都冻成一坨冰的回忆绝不美好。
她厌恶水。故意喊着要温泉泡温泉,其实是为了掩饰这个弱点。除了浴桶,她尽量避免任何下水的可能。
她快速往池边靠去。
“白丁。”
酉先生突然沉声道。
弗四娘心脏停止了跳动,但人没有停顿,没有迟疑,继续向前,单手扶住池边的石头,才回头疑惑地问:“什么?”
“厨子弗助的养女弗蓝。”
“杀手代号白丁。”
“你大难不死,从巫医手里捡回了一条命。”
“你回到金京,混入刑部,为的是刑部尚书手中那把魏宬的钥匙。”
“你在调查李鹤林——”
铮铮铮铮铮铮……
一阵密集的金属声突兀地响起,遍布云鹤别院甲字的嫘祖缫丝骤然发动。
不过眨眼之间,金丝割据的范围迅速缩小,全部聚拢到温泉周围,形成一个层层叠叠、完美的、暗金色的蚕茧。锋锐之气搅起水面上漂浮的层层雾气,杀机毕现。
弗四娘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你是什么人?”
酉先生挑起眉毛,要笑不笑地瞧着她,不说话。
水波忽然向两边分开,弗四娘骤然出现在酉先生身前,一手按住他颈部动脉三角,另一手五个指尖轻触他左胸心脏的位置,只要稍一发力,立时便能取他性命。
酉先生毫不反抗,只勾起唇角微微一笑:“看来我没猜错。”
猜的?
什么人猜的这么精准,仿佛亲眼看到一样?弗四娘金色的瞳孔浮现出一抹戾色。
这种试探过于接近真相,逼得两人间已经没了退路。她的反应,已经为他印证了一切。
——弗四娘,便是小厨子弗蓝。
“你到底是谁?”
弗四娘左手微微使劲,酉先生顿时感到半边身体酸麻无力。
温泉里的软筋散,应该马上就会起效了,酉先生心想。
他只需要再拖延一下……
“这什么情况?”
就在这气氛微妙的一刻,郭丹岩的声音突然从天而降。
……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果然所有不好的念头都是开过光的——蒋酬志的担忧变现了。
凶手再次出手,弄塌了第二间屋子,更糟的是,这次他直接掳走了周沛。
鸡飞蛋打。
蒋酬志哭丧着脸,夜里他不方便看着周沛,只得将她托付给张嫂。张嫂本来是推拒的,夜里她害怕,要回家。最后蒋大人不得不加了钱,有钱能使鬼壮胆。
然而,并没有用。
张嫂睡梦中依稀听到老鼠一样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迷迷糊糊地翻个身,脸朝墙壁继续睡。
直到轰一声巨响。
张嫂梦中惊魂猛地坐起,才发现屋子已经被夷为平地。幸亏她命大,刚好睡在没被砸中的半张床上。
大难不死的张嫂没享到后福,先被匆匆赶到的陆九州和衙差们吓了一跳。
要死了!她还光着脚呢!
没人管她赤不赤脚,因为他们很快清理了现场,发现周沛不见了。
……
“这什么情况?”
一个金丝织就的璀璨茧形,将温泉隔绝成一个私密的空间。茧内白濛濛的水雾缭绕不绝,唯美恍如人间仙境。
温泉中漂浮着三尺木托盘,载着醉人的美酒,岸边烛火闪烁明灭,好一幅良辰美景鸳侣梦,夜半无人私语时。
弗四娘与一名陌生男子鸳鸯戏水贴身相拥,一手勾住男子颈项,另一手半推半就贴在对方前胸。
二人皆是浑身湿透长发披垂,发梢在水中浮动,彼此缠绕,颇有连理结发的意味。
勾三搭四……也要讲个先来后到是不是?郭丹岩神情不悦,语气不觉就有点生硬。
“……”
那男子目光含着笑,往郭丹岩这边挑衅地瞥了一眼,低头在弗四娘耳边轻轻说了什么。
弗四娘似乎也笑了。
她仰起脸,娇声道:“公子这么晚了过来做什么?眼下不大方便。”
郭丹岩被他们一唱一和笑恼了。
隔着一段距离,隔着蒸腾的水雾,他还是看清了弗四娘的脸。她的唇色不再冷漠苍白,再次变得殷红欲滴。
郭丹岩不觉抬起右手,似乎想去擦一下那颗在这种距离下根本看不到、但他知道、真实存在于她唇瓣中央的、微尘般的小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