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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瞬之间,吴老实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

唯有棺材里残留的恶臭汁液能证明,方才它并不是如今这副干瘪的模样。

没等他们看出什么名堂,那种腥臊的怪风突然再一次袭来。

这次大悲有了经验,他先伏低身体护住火把,等那东西靠近时猛地举起火把向上照去,明暗交错中,他们同时看到了一张恐怖至极的脸!

薛长忠吓得“哇呀”一声,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大悲也吓了一跳,不小心将火把掉落了出去,火把在地上滚了几下,熄灭了。

黑暗中,只听到老周闷哼了一声。

噗叽噗叽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四周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远处地下河水潺潺流动的声音,那东西悄无声息,也不知飞走了没有。

又等了一会儿,大悲咬咬牙,壮起胆子向前爬了几步,摸到地上的火把,他掏出怀里的火折子,再次点亮了它。

不用他吩咐,薛长忠和矮和尚借光各自取下石壁上最近的火把,三只火把凑在一处噼啪燃烧,将脚下照得纤毫毕现。

“老周……老周?”

薛长忠见老周横趴在棺材上,忍不住推了他一把。

手触摸到老周的一瞬间,薛长忠已经知道不对。

老周被他推得从棺材上掉落,仰面跌在地上。火光照亮了老周……干枯萎缩的尸体,他已经变成了和吴老实一样的干尸。

“……”

大悲鼻尖突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腥臊之气,他缓缓地举起火把,仰起头来——

岩洞上方是崎岖不平的石顶,上面有许多姿态各异的、下垂的钟乳石。

大悲转动身体,举起火把四下照了照,突然看到在洞顶的某个角落,有一只巨大的怪物倒悬在那里,模样有点像蝙蝠,但个头足有一个成人般大小!

它那张丑陋无比的脸上,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向外鼓起,巨大的嘴开咧到耳根,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其中两颗牙足有半尺长,突出嘴外,仿佛地狱里的食血恶魔。

三人都被这狰狞的怪物吓傻了。

怪物仿佛厌恶他们手中的火光,它突然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扇动着巨大的黑色肉翅向下面扑了过来,卷起一阵腥臭的旋风。

大悲急忙蹲下身护住火把,矮和尚则抽出怀中的短刀,胡乱向空中挥舞劈砍。至于薛长忠,他已经吓得尿了裤子,汤汤滴滴在地上连滚带爬。大悲已经可以看清那怪物恐怖的口器,两根锋利的獠牙,插入人体就像插进嫩豆腐一样,能瞬间抽干人体内所有的汁液,将人吸成一具干尸。

“蹲下!抱头!”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在远处娇喝道。

大悲的身体抢在眼睛看清来人前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

“铿铿铿铿——”

一阵密集的金属声响起,大悲三人被一张从天而降的金线网罩住了,巨大的怪物轰然撞在网上。这些金线细若发丝,密密缠绕在附近的石笋石钟上,实在难以想象能够禁住这怪物庞大的身躯。

大悲正心中担忧,却见这些金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在怪物的身上割开一道又一道伤口。那怪物吃痛嘶叫一声,竟似有灵性般拍着翅膀倒退,重新倒挂回洞顶隐蔽处。

来者是个一身捕快短打的女孩子。

她身后跟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少年,并一个身着常服的瘦高中年人。这位中年人看来好生面熟——

大悲浑身肥肉一抖,心中惊骇,怎么会是县令蒋大人?!官府的人怎么会跑进大佛腹中,维摩寺的事败露了吗?

那他该如何是好?或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掉这几个人?大悲心念急转,有点恶向胆边生的味道。

弗四娘已经收了嫘祖缫丝,举高手里的火把,去瞧那只倒悬的怪物。

郭丹岩也仰头去看:“像是蝙蝠。”

“可惜了。”弗四娘仔细端详半晌,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晋代术士葛洪在《抱朴子》一书中曾有记载:千岁蝙蝠,色如白雪,集则倒悬脑重故也。”

“民间也有传说,生活在钟乳洞里的蝙蝠以乳石精汁为养料,冬则服气,纯白大如鸩鹊,头上有冠,或千岁之物。”

“你们看这只蝙蝠,它头生肉角,身体漆黑,背部却有大片雪白,想来至少已有百岁。此地靠山面水,本是一处极佳的藏风聚气之所,说是洞天福地亦不为过。”

“可惜……”

弗四娘环视这周围数不清的棺椁:“贪、嗔、痴、慢、疑,是为五毒心,人被五毒心驱使,便会犯下种种恶行。维摩寺利用死人敛财,将这些尸体塞进大佛腹中,日夜香火供奉信徒加持,招来阴灵邪祟无数,造成极易尸变的风水恶局。整座大佛此刻面部飘花,已经成为了一尊入魔之像。”

“这只百年蝙蝠,一旦蜕去黑色变得通身雪白,就可以成为仙鼠。得而阴干末服之,传说能令人寿百岁。”

她摊开手遗憾地道:“眼下它却被邪气侵蚀,变成了专食腐尸汁水的鬼媪蝙蝠——你们站开些,不要靠近棺材,鬼媪蝙蝠逐尸臭觅食,当然,新鲜的人它饿急了也是吃的。”

确实是吃的,老周的人干还躺在脚下呢。

薛长忠视线刚好落到吴老实的棺材盖上,顿时明白了:那些凿痕,应该是鬼媪蝙蝠造成的,它逐尸臭而来,却被棺材阻挡,獠牙一次次徒劳地嗑在柳木上。

水滴石穿,凿木未断。

……

大悲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给蒋酬志叩头道:“大人,贫僧自出有罪。贫僧受渔樵居士巧言蒙蔽,一时鬼迷心窍,竟犯下如此亵渎神灵的大错。大人,贫僧愿将功折罪,周家灭门惨案,贫僧当时亲眼所见,凶手就是——”

蒋酬志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憋住气等大悲说出凶手的姓名。

“——危险!”

一根梁柱般粗细的石笋突然破空飞来,狠狠砸向大悲和尚。

千钧一发之际,郭丹岩一把拽过蒋酬志,又推了大悲一把。大悲被推得踉跄倒退,摔倒在地上。

轰地一声,粗重的石笋落地摔了个粉碎,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大悲吓得脸都白了,这要是挨一记,非得粉身碎骨不可。他抚着胸口惊魂甫定地爬起来,然而他刚直起身,一只羽箭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嗖地射进他胸口。

大悲弯下腰,吼出一声抑制不住的呼痛。

弗四娘侧过脸,毫不怜悯地注视了大悲和尚一会儿,见他还死不了,便调转目光,对着如林的石乳深处喊道:“出来吧,莲生。”

莲生?!

大悲捂着胸抬头望去。

石林间,响起轻轻的脚步。

莲生穿一身黑色僧袍,手握长弓,缓缓而来。右眼角的红色胎记如同一点小小的火种,格外醒目。

他并没有走近,反而站在十步开外弯弓搭箭,再次瞄准了大悲。

弗四娘问:“你真能杀他?”

莲生肩膀有难以察觉的颤抖,他静默了一会儿道:“我的本名,叫做宋道安。”

“莲生,是我来维摩寺前给自己取的法号。”

他没有自称“贫僧”,平铺直叙般道来:“此花端合在瑶池,月晓风清欲堕时。大慧师父以为我仰慕品性高洁的白莲。殊不知严寒逼切,身变折裂,有花名红莲。”

“恶业生红莲,以复仇之火,焚地狱罪人。”

大悲捂住胸口的箭伤,躲到蒋酬志身后,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大人,灭门案凶手便是莲生!”

蒋酬志大吃一惊:“什么,你说什么?”他下意识地扭头去看弗四娘,想确认大悲说的是否属实。

弗四娘没有理睬蒋酬志的目光,她正注视着周围的棺材大阵,神色渐渐凝重。

“怎么了?”郭丹岩察觉她面色有异。

“案子先放放,所有人立刻离开这儿,越快越好。”弗四娘说走就走,经过莲生身旁时她随手将莲生的箭往下一按:“跟我走,我知道你没有杀人。”

——我知道你没有杀人。

莲生猛地浑身一颤,几乎握不住弓箭,仿佛忽然被戳中了罩门,绷紧要杀大悲的劲头一下子泄了。他下意识地跟着弗四娘走出几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弗四娘示意郭丹岩快走:“这溶洞里,有比鬼媪蝙蝠更恐怖的东西。”

郭丹岩一手拖住蒋酬志,一手拽起薛长忠,紧随其后。大悲和尚胸口有伤,由矮个子和尚搀扶着,一拐一拐地跟在最后。七人急匆匆地往回走,眼看就要踏上第一级石阶。

“轰隆!”

一根粗大的石笋突然再次飞来,险些砸中走在最后的大悲。这根摔碎的石笋将队伍截成两段,前面五个,和后面两个。

一个嘶哑艰涩的男声在石林间幽幽回荡:“其他人可以走,把大悲留下。”

莲生脊背一僵,道悲还是出现了。他最害怕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弗四娘却仿佛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她只是皱起眉喝道:“先出去再说!这里有——”

这里有什么,现在已经不需要她再解释了。

一个人形的东西正蹲在高处的石阶上,低头看着他们。

……

尸变的原因其实只有两种:新尸突变及葬久不腐。

维摩山大佛肚腹里由于种种原因,从风水宝地变成了一处绝佳的养尸地。

“我没猜错的话,下棺落葬这些事儿以前都是渔樵居士安排,这是你第一次自己独立操办,没错吧?”

大悲不得不承认。

“你有没有想过,这里存放了几百条尸体,又靠近地下河,十分潮湿,为何完全闻不到尸臭?”

大悲嘴唇动了动。

“你想说吴老实?那是因为你不懂得渔樵居士的法子,你仔细瞧别的棺材,跟吴老实的有何不同?”

弗四娘一壁示意他们慢慢往后退,一壁小声道。此刻他们身处石阶脚下地势较高,可以俯瞰地下河,以及数不清的棺材。

“别的棺材上……有洞?”

薛长忠第一个发现。

“不错。渔樵居士想必知晓此地有鬼媪蝙蝠出没,所以在每具棺材上凿了洞,尸体一旦腐臭,便会引来鬼媪蝙蝠吸食,变成干尸。”

“干尸当然没多大味道,也更容易保存。”

弗四娘用目光锁定着上方那个东西,嘴唇微翕迅速道:“渔樵居士以往必定是要八个和尚抬棺的。这个仪式叫做八音遏密,可以阻止死者与阳气接触,避免下葬后发生尸变。”

“而你什么都不懂,照猫画虎将吴老实的棺材抬进溶洞,破坏了渔樵的停尸阵法。大佛腹中阴气极重,本就是养尸地,此刻,尸变已经开始,谁也没法子阻止了。”

放眼望去,下面密密麻麻的棺材,果然有些半开半掩,有的甚至已经完全打开。

大悲悔得肠子都青了,外行看热闹,他哪儿知道里边还有这许多门道。渔樵这个老狗才,当真害人不浅。

“上边那东西是僵尸?”郭丹岩拔剑在手。

“是只低等的毛尸。”

新尸突变通常是因为外部环境的关系,比如日月精华、阳气冲撞、或者阴性动物灵气。民间传说把僵尸分为菜尸、毛尸、皮尸、行尸、诈尸、汗尸、甲尸、血尸、玉尸九种。

其中最最厉害的包括生前是武将的甲尸、每月九窍大出血后必须吸食人血的血尸、以及身体已经玉化,仿佛翡翠玉器般清透的玉尸。

“毛尸反应迟钝,但没有痛感,身体又硬如磐石刀枪不入,等下我和世子拖住它,你们从石阶跑出去。”弗四娘回头叮嘱蒋酬志。

然后她又提高嗓门喊道:“道悲!恩怨是非出去之后自有分说,你为莲生想一想,不要一错再错——”

这句喊出来,莲生和隐藏在黑暗中的男子同时震惊。

这个小捕快,怎么会知晓道悲的名字?

来不及再说,台阶上的毛尸似乎没了耐心,忽地从两丈多高的台阶上直直跳下,落地时,可以清楚听到踝骨骨折的喀嚓声,但它完全感觉不到痛楚,伸出双手一瘸一拐地扑过来,去掐薛长忠的脖颈。

郭丹岩一剑斩在它的胳膊上,发出一阵金石之声,果然是刀枪不入。他一脚将它踹倒在地上,毛尸跌倒也不停留,立刻爬起来再次扑过来,这次目标是蒋酬志。

弗四娘弹出几根金线,缠住毛尸,阻止了它的冲势,对蒋酬志喊道:“还不快走!”

蒋酬志一个激灵,抓住身边的莲生,沿着台阶全力向上奔跑。薛长忠腿也不酸了,脚也不软了,飞速超过两人,跑到最前面。大悲啐了一口血沫,顾不得暗中想置他于死地的男人,在矮和尚的搀扶下仓惶避过毛尸,爬上台阶。

蒋酬志边跑边回头惦记战况,忽然他脚下一顿,奇道:“咦?那是……周沛?!”

莲生也站住脚,回头望去。

可不真是周沛吗?

也不知是谁把她带来这里,此刻周沛小脸上满是惊惶害怕之色,正从石林中拼命向这边奔逃,在她身后,有几具干瘪的皮尸一跳一跳地追赶。

蒋酬志心中涌出身为父母官要保护女子孩童的正义感,他挥手朝周沛大喊:“周沛快跑!到这边来!”

大悲闻声也回头看了一眼,脚下却丝毫不停顿,越过停下来的蒋酬志和莲生,捂着胸口急忙向上。

周沛虽然痴痴呆呆,这会儿却很机灵,跑的也快,她一溜烟儿地绕过与郭丹岩缠斗的毛尸,手脚灵活地爬上石阶。弗四娘替她料理了追上来的皮尸,错身时,二人的眼神有一瞬间的交会。

弗四娘嘴唇一动,却终是什么都没说。

周沛跑得气喘吁吁,很快爬到了蒋酬志和莲生的位置,小脸漾起一片粉红,汗津津的。她抬手向上指了指,脚步不停,继续向洞口跑去。蒋酬志和莲生跟在她身后。

洞口越来越近。

已经远远可以看到石门大开透进来的阳光。

高和尚的身影出现在石门口,大声问道:“师父?是你们回来了吗,师父?”

大悲吸了一口气,正要回答,一个玉色的身影将他所有的声音都掐灭在喉咙里。

就在距离石门不远的地方,一位妇人静静地站在阴影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们。这妇人皮包骨头,显然是被鬼媪蝙蝠吸食过的干尸,她的皮肤骨骼已经玉化,呈半透明的青绿色。

玉尸刀枪不入,而且已经具备了一点思考的能力,是尸王的一种。

高和尚没看到玉尸,他只看到一行人跑上台阶——而且多出了几个。这些人是趁他睡着溜进去的?高和尚并不知道,他被郭丹岩一掌切在颈动脉,昏厥了一会儿。他醒来时发现自己斜靠在石门上,还以为自己犯春困,偷懒打了个盹儿。

高和尚悄悄抽出腰间的匕首,准备听大悲一声吩咐,就做掉这几个倒霉的家伙。

玉尸动了。

她双臂直伸行如闪电,只一晃便到了薛长忠眼前。玉色的指甲坚硬如铁,足有四五寸长,扑哧刺入薛长忠的腹部轻轻一搅,便把肠子勾了出来,红红白白流了一地。

薛长忠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翻着白眼昏厥过去。

高和尚差点吓瘫。

这……这是什么怪物?

妇人丢下薛长忠,将淌血的指甲举到眼前看了看。玉尸不像毛尸和皮尸那般僵硬迟缓,她动作柔软灵活一如生前。那张眼窝深陷、牙床突出,皮包骷髅的脸上,竟然露出跟活人很像的、迷惑而烦躁的表情。

下一刻,她出现在猝不及防的大悲和尚面前,十指如刀,直插大悲心口,要将这人的心挖出来。

生死关头,大悲不假思索地将矮和尚使劲扯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噗呲——”

玉尸的指甲如同最锋利的匕首,插入矮和尚的心窝一掏一拽,一个血窟窿绽放在矮和尚胸前,鲜血像开了闸的洪水剧烈喷溅。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一颗热腾腾的、鲜血淋漓的心脏握在玉尸半透明的手掌里,仍在不停地搏动。

“啊啊啊啊……”

发出惨叫的不是被掏了心的矮和尚,而是屁滚尿流吓破了胆的高和尚。

他跌跌撞撞地奔到石门外,哆嗦着扳动了机关。

叽叽……咯咯……

巨大的石门在众人绝望的目光和大悲的怒吼声中缓缓关闭。高和尚选择将死亡的危险封闭在洞内,他将活下来机会留给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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