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郭丹岩盯住蒋酬志,难以置信地问。
蒋酬志激灵灵打了个突。
这位世子眼睛里像养了两丸宝珠,黑瞳比别人更黑,眼白又比别人更白。被他猛地一眼看过来,仿佛两把尖刀扎进眼睛,完全招架不住啊。
“弗神捕她……先前没等到你们,又下洞去了。”
郭丹岩身体不禁晃了一晃。
是他疏忽了。血尸迟迟没有追上来,他本应该多想一想的。他利用道悲顺利引发这个晚期的溶洞彻底坍塌,将维摩山大佛推向崩溃的尽头。却不料,也亲手埋葬了弗四娘。
如今除了后山这一片光秃秃的所谓佛国小世界,除了维摩寺,大佛已经彻底夷为平地。佛像、地下河、溶洞、瀑布、尸群,统统不复存在。
山崩地裂。弗四娘和那群僵尸一起,永远被镇压在不见天日的大地深处。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她……怕是死了。
她死了。这个念头像那支涂满“押不庐”草汁的毒箭,再次猝不及防地射中了他。不同的是这一次麻木之后,他感觉到了疼痛。
痛到心被贯穿,痛到肺被贯穿,痛到肝被贯穿,痛,却无可奈何。
“她一准死了。”
郭丹岩霍然抬头,杀气腾腾的眼角弧线完美、微微泛红,斜睨胆敢说出这话的人。
道悲觉得自己只要再多说一个字,郭丹岩立刻就要拔刀杀人。
气氛一时陷入僵持。
几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刘星函定了定神,不得不小声提醒郭丹岩:“世子,山下有火龙,想必钰王的人已经到了,我们该走了。”
郭丹岩作为护国公府重要的质子,出金京必须先向皇帝请准,私自离京视同潜逃,有可能被扣上意图谋反的大帽子,株连九族。
钰王身边的许多人都见过郭丹岩。他们绝不能暴露人前,否则这事儿可大可小,就麻烦了。
“……世子?”
刘星函没等到郭丹岩的反应,再次小声催促。
郭丹岩动了。他快走几步,来到原本倒灌瀑布的水潭前,如今这里泉水断流无影无踪,岩洞夷为平地,眼前唯有一大片乱石横陈。
郭丹岩毫不犹豫地伸手,开始翻动那些碎裂的岩石。
这是……要干什么?
余人面面相觑,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儿疯狂。
山都塌了,难不成他还想把人从地下挖出来?这怎么可能!且不说这些石块如何巨大沉重,要在那样空旷广袤的溶洞被填埋后挖一个人,毫无疑问是大海捞针。
赤手空拳,从何挖起?
道悲喃喃地道:“他疯了。”
这些年来道悲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一个大胆的疯子,这个少年却比他更大胆、更疯!
周围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刘星函不敢张嘴,旁人也忘记了上去帮忙。只听见郭丹岩掀起石块发出的碰撞声。
“大刘,这什么情况?”
郭嬷嬷郭小石刚好在这种气氛下出现。刘星函凑上去,低声把情况大概一讲,郭小石点点头。
这回稳了。
刘星函松了一口气,郭小石一向稳重可靠,颇具“一切本嬷嬷自有担待”的大房风范。
郭小石来到郭丹岩身边蹲下,轻轻唤了声:“世子。”
他注意到郭丹岩的指甲盖都已经劈开,指肚上全是血渍,一看就是滥用蛮力的结果。本人却浑然不觉。
小捕快的生死竟能令世子如此在意。
真的只是因为铁狻猊么?
郭小石一边动手帮郭丹岩搬石头,一边不动声色地道:“世子放心,属下不曾露面,县衙那位捕头陆九州很机灵,是他出面说动了钰王。眼下三百兵士已在山脚合围,不过因着方才的地动,不敢轻举妄动。”
“如今地动已过,想来他们很快就会上山。”郭小石停了一下补充道:“带队的是拓跋宏烈。”
郭丹岩睫毛微微一动。
老疤?他也来了?
他停下手站起身来,扬声道:“蒋大人!”
蒋酬志突然被点名心中一紧,快步上前恭敬地道:“不知世子有何吩咐?”
郭丹岩摊开手掌,掌心里平躺着一方玉璜。
云虎纹、半圆形、玄色带赭沁。
这是护国公郭襄山的象征。郭襄山早期号称“云虎将军”,又坐镇北方,正合了“六器礼天地四方,玄璜礼北方。”
——原来这位就是传闻中护国公府的宝贝世子!
蒋酬志捏了一把汗。
如今护国公手握重兵,深得皇帝信赖倚重,正是如日中天大红大紫之时。他膝下独子可谓天之骄子贵不可言,听说陛下非常喜欢他。
但,这位爷……是奉了密旨呢,还是擅自离京呢?两种可能似乎都不太妙。
郭丹岩直截了当地问:“蒋酬志,你想怎么死?”
蒋大人脑袋嗡一下没转过弯来,先天下之忧地想:完了!要杀人灭口!世子果然是偷摸遁出金京的,质子出逃……护国公莫不是要反?
郭丹岩见蒋酬志面上风云变幻,就知道他想岔了。
“蒋大人,你治下出了这种乌烟瘴气的丑事,天下第一佛教胜地竟然肚里藏尸,还养出这些害人的邪祟……”
郭丹岩忽然脸色一变:“蒋酬志,你该当何罪?!”
声音不高,却仿佛晴天霹雳,轰地一下将蒋酬志劈得如梦初醒。
戒台是个巴掌大的小县城不假,但维摩山大佛乃是先帝敕造,天赐飞来之名名扬天下。维摩寺乃百寺之首,佛教中心。此事传出去魏帝必然震怒,怕要祸及蒋氏九族!
这种节骨眼上,他竟然还替别人咸吃萝卜淡操心,是真老糊涂了!
蒋酬志一撩衣摆噗通跪下,豁出老脸道:“卑职难辞其咎,不敢委罪与人,但求世子为卑职家人指点一条生路。”
郭丹岩垂下眼,想起弗四娘对蒋酬志的评断——
“此人福德宫有天同,想必祖上积过大功德。故此早年虽不济,却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是有后福之人。”
言犹在耳……
说话之人却已无处可寻。
“起来吧,按我说的办。”
……
蒋酬志与莲生一道匆匆离去。
“为甚么?”宋道悲忍不住追问。
这少年保下了他,明知他是杀人魔。
没人搭理他。
郭丹岩继续徒手搬岩,头也不回地骂:“刘星函,你是死的?”
刘星函正对着蹲在那里翻石头的两人突发奇想:一个丹岩,一个小石,再加上这满坑满地的碎石,真是石头开朝会——石头凑一块儿了!
他晃晃脑袋,被自己冷了个哆嗦,赶紧屁颠屁颠上去帮忙。可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刘星函对郭小石拼命打眼色,还不走?钰王的人上来了,得赶紧撤!
郭小石掩着嘴低声道:“蒋大人已经过去周旋,这里暂时无妨,只是……”
只是世子恐怕是喜欢上小捕快了。
万一真挖出那个女捕快的尸体,他担心世子要闹出事来。如果挖不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弄不好也要闹。
可怜爱情的小花朵才刚萌芽,就兜头挨了一瓢滚烫的开水……这种事可怎么劝好,郭嬷嬷有点儿犯愁。
“喵喵……”
“喵喵……”
一阵忽高忽低的猫叫突然传来。
道悲刚扭过头,一道橘黄色的影子从暗处猛地扑过来,锋利的两只前爪瞬间就挨到了他脸上!
道悲眼角一抽,那里上次被猫挠破的地方刚结痂。
没有想象中的血流满面。
两只柔软的肉垫温柔地拍在道悲脸上,有杀伤力的爪子都被收起来。
一只大黄猫跳进道悲的怀里。
“咪……”
它想再叫一声,表达对周沛散去殃气之毒,神智恢复正常的满意。
一个身影突然鬼魅般出现在道悲身前,一把捏住它后颈的皮毛,将它拎起来凶狠地警告:“闭嘴!不许叫。”
黄猫送终。
它上次在寺里半夜闹叫,结果不出三天,维摩山上接连死了大悲执事、矮和尚、薛家马夫和赘婿四人。
这会儿它又叫,接下来出现的死者会是谁?
莫不是弗四娘?
郭丹岩将这只乌鸦嘴的畜生丢回道悲怀里,冷冷道:“再叫剥你的皮。”
大黄立刻炸毛,猫脸上两撮长长的白眉一抖一抖,活像一个老头儿在吹胡子瞪眼……到底是灵物,它很会轧苗头地闭了嘴。
郭小石突然压着嗓子喊道:“世子,找到了!”
找到了?
道悲脸色一黑,灵猫刚叫完那边就喊找到了,除了尸体还能是什么?
郭丹岩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郭小石在一块巨石旁站着,果然找到了。
几道金色的痕迹环绕巨石,细若发丝的金线已经硌进石头里。仿佛鎏金描画出的星轨,在郭小石手中火折子的映照下,闪烁着希望的微茫。
这条线,牵着地上地下两个世界,牵着生与死,牵着郭丹岩与弗四娘。
世子不是平白保下道悲。
现在轮到道悲上场了。
……
大慧禅师柔声问:“都记清楚了吗?”
小和尚眼圈通红,抽抽嗒嗒地扁着嘴:“记……记……记清楚了,师祖,非得这样不可吗?”
大慧禅师微微一笑:“你出去罢。”
小和尚不敢多言,关上禅室的门,边哭边将桐油泼在门窗上。
“是维摩寺走水了?”
一个老迈的声音问道。
郭小石看错了一件事,这支队伍虽然是拓跋宏烈带领,真正坐镇的却是后方青竹小轿里的人。
老疤过去恭敬地叫了声“邬先生”。
邬归鸿加老疤,正是钰王心里的“老弱病残”组合。
这次遣钰王出任河道特使,完全是拓跋家运作的结果。名义上,是为锤炼钰王、累积政绩,真正目的是将钰王支开,送出金京。
因为皇后的肚子一日日隆起,就快藏不住了。
钰王心胸狭隘,断然容不下第二个同样流着李氏和拓跋氏血脉的孩子。这是断他的路。
皇后腹中胎儿月份尚小,得来不易,拓跋家主绝不容许有任何风险。
所以有了这趟特使之行。
邬归鸿和老疤,便是拓跋步安在钰王身边的耳目,以辅佐之名行监视之实。临行前,拓跋步秘密召见二人,将皇后有孕的实情告知,自这一刻起,钰王正式成为弃子。
“启禀公子,维摩寺方丈室起火,火势猛烈。”负责打探的兵士一路小跑来汇报。
老疤啧啧两声。
“邬先生,你看?”
邬归鸿将手伸出轿外感受了一下,摇摇头道:“火借东南风,没救了。”
老疤转头下令道:“不必救火,将维摩寺上下全部抓起来,如有反抗就地格杀!”
“遵命!”
……
道悲这辈子没服过谁,只服郭丹岩。
循线追踪这事不难,难就难在金线扎入地下,崩碎的佛像摔成无数巨大的石块,覆盖其上。
在郭丹岩身上,道悲有幸见识到另一种不同于专工翰墨、吟诗作赋的才华。
“器有形,所以粗鄙;道无形,因而高贵”——道悲读书不多,但总觉得这种观念是在骗老百姓。
世人皆道君子不器,贵族名士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更遑论格物致知。笔下洋洋洒洒常有千言,遇事战战兢兢胸无一策。
郭丹岩不是。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只要一扫,就能判断出前方障碍最薄弱的部分,以点破面,从线到片,配合道悲的怪力,破壁开道无往不利。
道悲有种感觉,郭丹岩看山河大地是神仙视角,无所不知无所遗漏。
一条坑道逐渐成形。
四人仿佛犰狳打洞,渐渐深入,石块之间由于体积巨大填充得并不紧密,留出不少大大小小的空隙。
郭小石与刘星函对视一眼,心中燃起一线希望——或许小捕快真有生还的机会?
道悲再次掀开压住金线的石板,火把亮光洒进下方,他情不自禁“啊”了一声。
下方有一片空洞,貌似是原来的地下河底。河水消失殆尽后,露出潮湿的淤泥和水生藻类。灰黑色的泥浆中,躺着一个椭圆形的大茧……
是弗四娘?
是弗四娘!
郭丹岩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答案就摆在眼前,生还是死,这一刻他忽然失去了之前的笃定。
从地表到地下,他循着金线一路开山移石,抽丝剥茧,似乎也在一步步看清自己的心思。
他为什么这么痛?
为什么痛到心被贯穿?肺被贯穿?肝被贯穿?
四年前他痛过,那是弗蓝被他亲手推下辽河的一刻。亲手杀死喜欢的姑娘,这么狗血的事儿,他竟然干了一次又一次。
人在做,天在看,但天也只是看看。
看看而已。
郭小石和刘星函已经将大茧搬出淤泥,放在一块相对平坦的石头上。金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出淤泥而不染,甫一出现在火光下就再次闪耀出暗金色的光芒。
茧里的人可没这么幸运。
地动时金茧被滚石狠狠拍进淤泥,里面的人滚成了黑不出溜的泥人儿。
也不知还有没有气儿?
“反了,掉过来。”
郭小石打了个手势,二人小心地给金茧翻了个儿,让里面的人脸孔朝上。
“这团线怎么能解开?”刘星函跃跃欲试,郭小石一把给他拽起来,退到一边。
密密织就的金茧能抵消一部分落石的伤害,也让郭丹岩触不到里面的人。弗四娘浑身裹满黑泥看不出面目,但她直挺挺的身体僵硬毫无起伏,明显已没有任何呼吸。
生机绝断。
怎么会这样?!道悲不禁气馁,千辛万苦,开山劈路才追到这里,最终还是没能救出弗神捕。
他忍不住悄悄盯着郭丹岩秀气的脸,想知道这个不动声色的少年面对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表情?
低垂的睫毛盖住了郭丹岩眼里的神色。他用染血的指腹轻轻摩挲着金茧。万物皆有源起,这金丝必然也有个线头,在哪儿?
在哪儿?
刘星函见世子手抚金茧沉默不语,心道糟糕要完!人摆明是死了,世子这幅模样别是魔症了,这可怎生是好。
一股淡淡的味道忽然飘来。
郭丹岩的手一僵。
他蓦然拔出腰间的囊萤宝刀,尖锐的刀锋透过金线缝隙,猛地朝弗四娘身上扎下去!
……
“……共有殿阁二十座、僧院一百四十间、廊房十八间、经房三十六间,僧侣三百三十九名,已全部缉拿归案,听候拓跋公子发落。”
“好家伙,竟然这么多。”
老疤嘬了嘬牙花,为难地跟邬归鸿商量:“戒台大牢怕关不下这么多人……先杀一半?”
老疤不是玩笑。
杀也就杀了。
政治和宗教,本就是天下最复杂的两椿事。邬归鸿一开始就劝钰王不要插手,早点离去,省得羊肉没吃着,徒惹一身骚。无奈钰王依旧是那句老话:“先生放心,本王有数。”
谁能料到一桩小小的凶杀案,最后竟能发展成维摩山大佛倒塌?!
“昏君无道,上苍降祸。”
这么不吉的徵兆发生在这个天下闻名的百寺之首,等于狠狠抽了皇帝的脸面。魏帝必然龙颜大怒。这些僧人有一个算一个,必死无疑。
“不能杀。”
“不能杀!”
两个声音一先一后响起。
先头那个自然是邬先生,后头那个又是谁?老疤意外地看过去,不禁咧嘴一笑:“哟!这不是蒋大人么?”
来人正是蒋酬志与莲生。
莲生一露面,立刻被卸去长弓抓捕起来,跟其他维摩寺僧众送作一堆。
蒋酬志在兵士包围下大步走来,深深施礼:“多谢特使大人前来搭救,卑职万分惶恐。”
老疤像听到什么滑稽事儿一样失笑。
“蒋大人此言差矣。你与维摩寺沆瀣一气,犯下这般抄家灭族的弥天大罪,罄竹难书,还有谁能救得了你?”
“来得正好,拿下!”
先前捕头陆九州跑来向钰王求救,钰王还道维摩山有僧匪互相勾结,想着剿匪立功,这才应允。
孰料竟然遇上地动山崩、大佛崩塌这种倒霉事儿!
更没料到稍加盘问,几个吓破胆的执事竟然吐露出利用佛肚藏尸之事!
还管什么命案,如何将钰王一行人摘出去不要被迁怒,这才是大事。
邬先生阻止老疤大开杀戒也是这个道理,不如将人送给皇帝杀,三百多颗人头落地,气好歹能消一些。
蒋酬志心中发寒。
若是没有护国公世子,今日一切都完了。
“拓跋公子且慢。”
蒋酬志被兵士扭住胳膊,面色却依然镇定,他朗声道:“卑职有一桩大功要送给特使大人——维摩寺中有重宝!”
老疤和邬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宝物?”
蒋酬志推开兵士,背脊笔直遥指前方:“就在那里。”
那方向是大火刚刚熄灭的方丈室,灰烬中残留的火星被山风吹得忽明忽暗。
“那里有佛家至宝,舍利子。”
“而且,有五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