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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刑部的人进宫了,世子,我们怎么办?”

郭小石又读了一次刚从宫里传来的情报,忍不住问。

“什么怎么办?”

郭丹岩嘴里咬着一根草,满不在乎地睡在花堆里——他不知从哪儿弄来把竹躺椅,非搁花藤下。

躺在椅子上,满眼都是盛放的九重葛,很像弗蓝白绫红里的裹胸上刺绣的那一朵。

昨夜他梦里被弗蓝修理了一顿,醒来又想起风筝断了线的弗四娘,恨得牙根痒痒。

他派人去小堂宴和平安无事园几次探听,都没有办丧事的迹象。再叫人去刑部一打听,嘿!人家活蹦乱跳又被派去外地办案了!

合着他这些喜怒哀乐全是庸人自扰,人家压根没当他一回事儿。

刘星函见他无心正事,忍不住多嘴道:“不行你就去看一眼,看了就放心了。”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她的死活与本世子何干?不过是个捕快,呵呵!”

郭丹岩逮住刘星函这个出气筒劈头盖脸训斥一通,然后枕着双手对郭小石道:“这案子不像看到的那么简单,一定还有后续,先静观其变。”

郭小石:“我也这么想,皇帝家的事儿,沾上了很难全身而退。刑部这几个倒霉的捕快,恐怕难逃殉职的下场。”

郭丹岩耳朵尖动了动。

刑部?捕快?

“听说里头还有某个女捕快。”刘星函故意压低嗓门对郭小石道。

郭丹岩冷酷地又躺了一会儿,这才伸个懒腰站起来,大梦方醒似地下令:“将本案所有情报送来书房。”

他走后,刘星函双手一摊,模仿着他的神态道:“不过是个捕快,呵呵!”

郭小石也学:“先静观其变”。

……

“啪!”

弗四娘用力一拍脑门。

冯捕头吓了一大跳,正在讲话的宫女也一惊,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惊恐地望过来。

弗四娘突然记起自己忘了什么事儿——她忘了联络郭丹岩,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

弗四娘用手盖住脸,牙疼似地吸了口气。她脑海里浮现出一副对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两手一摊随他去。

横批:破罐破摔。

她苦着脸对那名宫女道:“没事你继续。”

……

太子目送李豐小小的身影出门,不知怎的忽然腹中绞痛。是方才那半只八宝蜜枣角黍有问题,他立即断定。

但这种感觉不是中毒,倒像是……下痢。

太子秀气的眉头蹙了起来。人生有三件事最不能强撑:饮酒、花钱、如厕。

如厕出门右转再左转。

刚转过弯,太子就被柔贵妃身边的太监拦住了。原来柔贵妃不在殿中,却是在如厕,看来吃坏肚子的不止他一人。

说偶然太子是不信的,只是这事是冲着谁来的?拓跋皇后身怀龙胎,是比他更树大招风的目标。

纵然太子有神仙般样貌,也得解决凡俗肉体上的三急,他侧头对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道:“带孤去溷厕。”

小太监吓得扑通一声跪下,急忙摆手道:“殿下饶命,这如何使得!”

溷厕是太监和宫女屎溺与积肥之处,尊贵如太子,连听到这二字都是一种亵渎。

“要孤再说一次?”

太子冷冷地问。

此刻莫说是溷厕,便是个陷阱他也不会犹豫,他就不信这世上有什么解不开的死局。

……除了下痢。

这个真没办法。

溷厕空无一人,倒也没有想象中那般污秽不堪。今日魏帝摆驾宜兰宫,又有端午家宴,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奴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偷懒。

就在太子出去不久,魏帝也起身离席,原因同样是吃坏了肚子。包角黍的几名御厨事后已经被砍了脑袋。

溷厕气味污秽,太子身上难免沾了浊气。伺候的小太监很勤快,小跑着回长乐宫太子旧居拿了新的衣裳鞋袜。

按照南魏祖制,亲王以上原本可以带五名自己的人进宫。李弼重登基后废止了这项法令,下旨“外奴莫入”,用他的话说,宫里难道还会缺人伺候?

没有特别的旨意,王孙贵族也好,文武百官也罢,都只能将车马下人留在东华门外,光棍一条地来,光棍一条地去。

这个小太监是周来喜派来的。

周来喜是周海的远房侄子,太子旧居如今的管事,他的人,信得过。

太子在偏殿更衣完毕,小太监捧着换下的脏衣要送回长乐宫,衣物里忽然掉出一块玉佩。

“殿下,这?”

这是早上莲西亲手挂在太子腰间的,他本不喜这些赘物,方才又沾染了浊臭污秽之气,更加留它不得。

“一并交给周来喜。”

这是长乐宫的规矩:太子殿下用过的东西必须由周来喜亲手销毁,绝不外流。

太子回到前殿时,魏帝和柔贵妃都已经在座中。柔贵妃惨白着脸神不守舍,许是因为下痢虚脱,也有办事不周唯恐魏帝责罚的缘故。

不多久,席便要散了。

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午后的宁静。

是公主李沅梦的乳娘秦氏。

……怎会如此。

太子忍不住闭上眼,眼皮上晃动的都是红色的光影,刺得他双目生疼。

李沅梦仰躺在平日午睡的榻上,小小的面孔皱成一团,永远凝固在一个痛苦的表情。

她小白羊般的身子从破烂的衣裳下露出来。

显而易见,柔贵妃来不及叫出口,第一眼就晕死过去。

祸不单行。

睡塌斜后方不远处,另有一具孩童的尸体,右手从小臂处被砍断,周遭血迹斑斑。

正是三皇子李豐!

魏帝倒退两步,身形晃了晃。

“陛下!”

“陛下保重龙体!”

五月初五薄暮时分,刑部尚书左枚一头雾水地被大太监王开心亲自接进宫来。

左家与陇西李氏是姻亲,左枚乃魏帝亲手栽培,是李家势力举足轻重的代表人物。这也是左枚能够保管“魏宬”钥匙的原因。

路上经过王开心小心谨慎地透风,左枚遍体生寒,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要变天了。

左枚抵达现场时,宜兰宫已被禁军、侍卫、以及皇帝亲卫血甲军层层包围。

左枚仔细查看了三皇子李豐的尸体。李豐的面部表情非常惊恐,心口插着新拿到手的小剑“绝响。”

奇怪的是,李豐被斩断的右手竟然不翼而飞,遍寻不获。现场血迹斑斑洒得到处都是,惨不忍睹。

公主李沅梦的尸身被垂下的纱缦遮掩,左枚不便上前,扭头唤道:“叫稳婆来。”

宫中的稳婆除了接生以及帮选乳娘奶口之外,还负责选秀时检验良家子的贞洁。

不多时,两名稳婆被带上来。负责搜查的血甲军也有了发现。

花树下有翻过土的痕迹,血甲军挖出一件男子的衣裳,上面有白浊污痕。这件衣裳出现时候如同图穷匕见,太子魏尊顿开茅塞。

是他。

这张大网的猎物原来是他。

这证物正是太子先前换下的衣物。长乐宫的小太监要么叛变,要么已经遇害了。

不出意外,稳婆在李沅梦的尸身上发现了一块佩玉。

玉质细密温润,白如截肪,就像用刀割开冬天凝固的羊油,一看便知价值连城。

这块莲西亲手挂在太子腰间的佩玉,如今正塞在李沅梦娇嫩的玄圃里。幼女尚未长成的穹隆被残忍地撕裂,强行推入异物。

稳婆小心地按压着公主的腹部,慢慢取出证物……佩玉被托在白绢上,沾着李沅梦的血,送呈到众人眼前。

太子的眼皮缓缓……缓缓地盖住眼球,眉却缓缓上挑,似两把出鞘的利刃。

如果周海看到此时的太子,一定会心惊肉跳——殿下发怒了。

……

“于是就这么定了太子的罪名?”弗四娘问。

“铁证如山不是么?”左枚道:“注意言辞,是大殿下。”

弗四娘嗤了一声,铁证如山,铁证如山他们还会在这里?

“所以陛下想要什么?”

左枚板着脸道:“这是什么话,你该关心真相是什么。”

弗四娘:“一个事实可以有一百种解释,看你们想要哪一种。”

她抬手一指:“就像这树海棠,花是它,叶是它,深埋的盘根是它,花香也是它。花蕊里有蜜蜂,叶背面是青虫,想要什么咱们就看什么。”

左枚:“你不关心是非曲直?”

弗四娘:“有这种东西?”

左枚对上她清澈却看不出深浅的眸子,妖怪的颜色,狠戾的劲头,心道不愧是殿下挑中的人,够邪门。

他们所处位于宜兰宫内一处凉亭,四面空旷一览无遗,不担心有人偷听。

左枚道:“今日天文殿上,废储之事再次遭遇一众魏党老臣的反对。”

“再次?”

“不错,这是陛下第四次拟旨废储。”

弗四娘有些无语,起起落落的,推不倒翁么。

左枚眼中精光闪了闪,对此避而不谈,继续道:“但这一次陛下铁了心,即便会令宗室蒙羞,也坚决要治大殿下乱人伦、毁纲常、手足相残之罪。”

“自大殿下年满十五,朝中多有为其选妃的提议,皆被回绝,莫说储妃,身边连个娣妾也没有。”

“这本来也没什么,如今倒变成了他对公主早有不伦之心的证据,令魏党百口莫辩。”

左枚狡黠地眨了眨眼。

“但大殿下毕竟是唯一的魏姓正统,他不认罪,魏党那些老顽固绝不会服软。这些人中有三朝元老,有肱股重臣,陛下总不能一刀全杀了。”

“所以……”

“所以这案子目前还没沉底儿,陛下也在观望?”弗四娘说着毫无仪态地抻了个懒腰,往栏杆上一靠。

“这是陛下的态度,你们的呢?”她仰起脸问。

组织的呢?

左枚脸一板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早日破案是正经,遇到难处可以来找老夫。”

弗四娘也不客气:“大人,难处有!卑职要立刻出宫!”

“……”

左枚瞪圆了细长的狐狸眼,隐约有一丝后悔。

……

今夜五月初六,月缺。

是太子被困金墉城的第一夜。

魏尊坐在灯下,修长的手指一下下扣着桌案。他也在思考这个案子,但他从不计较细节,他只看大局,换句话说,动机。

李弼重积毒日深,精元无法再让女子受孕。此事绝密,却瞒不过魏尊的耳目。

几位皇子的生母中,最有权势的是拓跋皇后,如今再度怀胎四月有余。

最得宠的是柔贵妃,她父兄都是保皇党,与皇后一向水火不容。

最没用的是四皇子的生母丽妃。那个胆小自卑的女人,能诞下皇子全凭运气。

公主李沅梦只是附带,重点是三皇子李豐,他死了,太子背锅,背后谁得益?

宜兰宫里火烛通明。

冯捕头看见苟捕快趴在地上,屁股翘得老高,忍不住上去踢了一脚:“老狗,搞什么?”

老狗也不恼,只叫他:“冯头儿,你来闻闻看。”

冯捕头见地上空荡荡,只有一些胡乱的血迹,不禁疑惑地问:“怎么,不就是血吗?”

是血,李豐的血。

老狗不确定地道:“可卑职闻到了腥辣的味道,似乎还有点臭……”

啪!老狗的后脑勺被重重抽了一记,打得老狗从地上蹦起来,勃然大怒。

弗四娘双手抱臂,嘴角噙着冷笑:“继续说啊,这可是凤子龙孙,皇室血脉。”

又腥又臭?

老狗狗胆一颤,面带感激地双手捂住狗嘴。

冯捕头骂着老狗唧唧歪歪出去了。弗四娘蹲下身,不知是不是因为老狗的影响,地上血迹似乎有种说不出的奇怪。

她眯起眼耐心察看,终于,在其中一块血渍里,发现了一条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细线。

这是?

“当当。”

刑部尚书左枚在敞开的门上敲了几下。

弗四娘快步走过去:“大人,如何?”

左枚摇摇头。他无权夜开宫门,方才他去向魏帝请准,遭到了拒绝。

“没别的法子?”弗四娘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绝不死心。

“一定要出宫?”左枚问。

“非去不可。”

“为何?”左枚再问。

“为任务呗。”

左枚差点气乐了。嘿!小丫头居然敢拿任务压他!他这个岁数这个身份,整个金京敢这么对他的人不多。

好,走你!

“……真是个小气的老头。”

弗四娘感受着上下左右的冰凉尸体,心里嘀咕。

这些是初五、初六两天被本案牵连的宫人的尸首,塞满一车,要趁着夜色拖出宫去,丢到乱葬岗。

弗四娘顾不得肋骨硌得生疼,顾不得周遭恶心的气味。她的心思已经飞去了濯龙园,金墉城。

“濯”意为洗涤、祓禊,用水冲洗身体,拔除自身的罪恶。“濯龙”,便是要拔除“龙”的罪恶。

濯龙园位于金京城近郊,西北方向。园林乃先帝所建,当中修筑了一座小城池,专门用来软禁犯错或失势的皇室宗族。这便是金墉城。

先帝崩卒,李弼重继位之后大赦天下,濯龙园被废弃。这座曾经豪华的皇家监狱在二十数年间逐渐变得荒芜一片,杂草丛生。

李弼重为何突然重启此地,关押魏尊?仅仅因为这里是“濯龙”之所么?

一轮弯月照着乱葬岗。

弗四娘用力推开压在身上的几具死尸,爬起来。她顾不上拍打衣衫上的污秽,也顾不上打量这座臭气熏天的尸山。

她撒腿就跑。

希望这只是最坏的揣测,希望她想错了——

魏帝公开召刑部进宫,表面看来是为了做出公平公正的姿态,查清真相,堵住魏党的口实。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刑部进宫只是虚晃一枪,李弼重想要太子的人将注意力集中在宫里,去关注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证据,集中力量替魏尊翻案。

而皇帝真正的目的,是在濯龙园暗杀魏尊!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

“世子,这么晚了咱们去濯龙园干什么?”刘星函不解。

“救人。”

刘星函:“啊?救废太子?”

郭丹岩撇他一眼不答,意思很明显——愚蠢的侍卫!

刘星函挠头:“救他干什么,他死了世子就是天下第一美男子。”

郭丹岩:“他不死我也是。”

郭小石:“……”

刘星函:“……”

作为多嘴鸡,刘星函能让聊死的天起死回生:“世子不是说过,就算他死也不影响大局?”

郭丹岩平静又独霸地道:“没影响。”

刘星函傻乎乎地:“那还救?”

郭小石受不了地翻个白眼:“你可住嘴吧!”

郭丹岩要救的人不是废太子,而是小捕快。

他们的眼线递出消息,目标出宫了。郭丹岩太了解她的脾气,废太子作为最重要的犯人和证人,她怎么可能不去亲自会会?

她气得他肝疼,这个仇必须报!

道歉也没有用!

宋道悲扛着一个比他人还高的大麻袋,不声不响地跟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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