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个大麻袋一直由宋道悲保管,走到哪里扛到哪里。
今夜终于派上了用场。
宋道悲的力气可不是闹着玩的,大麻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风雷奔腾般直冲问天命门面!
问天命大怒。
他本来懒得管窗外那几只小杂碎,他们却不知死活,竟敢跟他作对!
是废太子的人?
杀!问天命一掌拍在袭来的麻袋上。这一掌用了七成功力。
“嘭——”
麻袋被气劲击成碎片,里面藏的东西噗咚一声,跌落在地上。
居然是一个五花大绑妇人。
问天命心中惊疑不定,他这一掌下去,便是岩石也要碎成齑粉,这妇人却似毫发无伤。
刚才那手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问天命听见自己的手腕骨喀嚓一响。
人老了骨头本就更疏松脆弱一些。宋道悲的神力加上问天命自己七成功力的反震,竟让阎魔王负伤了。
弗四娘惊讶地扭头,一串首尾相连的金环被宋道悲轻轻地迎面扔了过来。
金环和地上的妇人之间,隐约缀着一根细若发丝的金线。
什么?
这是?
怎么会是嫘祖缫丝!
弗四娘将金环撸在手上,开心地跳起来欢呼了一声:“哈!来得正好!”
阎魔问天命终于变了脸色。
越老的人其实越爱惜身体。
他的白发无风自动,像一面旗帜猎猎飞舞。他要,杀光他们所有人!
“你看,听我的准没错儿。”
说话的女人扛着一把红伞,面相狐媚,眼波流转。
她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冷漠脸剑客。
这二位正是生死簿遗留下来的两名杀手。他们潜伏在烁英阁外,像鬣狗窥视着吃不下的猎物,不舍得离去。
阎魔王再厉害,毕竟已是百岁老人,红伞女人觉得,他们还有机会。
现在机会真的来了。
问天命第一个要除掉的就是宋道悲。
很明显这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他方才的手劲堪比内家一流高手。阎魔已经很多年没遇到过能让他受伤的对手。
然而……
问天命刚刚把目光投向破了一个大洞的墙壁,墙外的小杂碎们竟然一哄而散!
并且,分三个不同的方向。
这是诱敌之计,如果他追出去,废太子和小宫女就有可能逃脱。
问天命冷笑,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敢跟他玩心眼儿。没用的,今夜出现在金墉城的每一个人,都为魏尊而来。
只要魏尊在他手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其实也不是所有人都跑了,窗外竟然还剩下一个颀长的蒙面少年。
弗四娘眉飞色舞地喊了声:“世——是你来了!”
少年哼了一声。
完了,果然生气了。
魏尊突然出声道:“四娘当心!”
问天命变掌为爪,狠狠向弗四娘抓来!这次他不再留手,就算这个小宫女跟百濮有关又如何?他当年选择了相信巫王,就做好了一条道走到黑的准备。
反正这条道,他已经走了五十年。
杀死废太子,找到那个女人。令姜还在等着他,一直在等着他。他已经是百岁老人,他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嘶——”
问天命的五指再次抓在怪异的妇人身上。弗四娘物尽其用,将玉尸拖过来作挡箭牌。
还装模作样地大喊一声:“石夫人救我!”
郭丹岩正提着剑冲向问天命,闻言脚下一趔趄。
尸夫人?
无辜的“石夫人”咣当一声,再次砸在地上。
这个被绑的妇人到底跟他们是什么关系?问天命对这个怪妇人有些忌惮。
她使的是什么鬼功法?
妇人露出的肌肤和整个面部都呈现一种半透明的玉色,就像一尊会活动的玉雕。
只可惜她年老丑陋,非但不显圣洁柔美,反倒十分狰狞。
问天命冷哼一声。
以他的眼力,不难发现妇人好似提线木偶,被小宫女操纵着。
“看来这妇人有相当厉害的护体神功,武艺虽高,却神志不清”。
问天命得出了一个貌似全对,实际上谬之千里的结论。
她不能出手就好办了。
问天命一掌拍向弗四娘,弗四娘再次将玉尸扯过来垫背,不料这一次,问天命突然变掌为指,抓住玉尸硬梆梆的足踝用力向远处狠狠抡去!
“轰!”
如果是普通人,这一下管保叫他脑浆迸裂骨骼寸断,弗四娘牙疼似地抽了口凉气,心中默默感谢“石夫人”。
问天命这是一箭双雕之计。一方面他想扯断妇人与小宫女之间的连线,另一方面,他又将妇人当作一件武器,用她砸向废太子魏尊。
如果不是魏尊吓得绊了一跤,好巧不巧地躲避过去,这下必死无疑,想残都不可能。
弗四娘背对魏尊,没看到这一幕。这好巧不巧的救命一摔,却没逃过郭丹岩的眼睛。
他提着剑,正要上前。
轰隆一声巨响。
玉尸身下的砖石突然塌陷,地面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
仿佛土地突然张开大嘴,吞噬了玉尸和近在咫尺的魏尊。
“殿下?”
坠落的玉尸猛地绷紧了嫘祖缫丝,弗四娘就着拖拽之力,不假思索地跃起,跟着跳进了未知的地下黑洞。
“……”
她是真的压根儿没当他一回事,好!好得很!
郭丹岩恼得简直没了脾气。他认命地两眼一闭,尾随弗四娘投入了黑洞。
……
听前人落地之声,洞应该不算太深,果然,郭丹岩的双脚很快踩到了实处。
“啵啵啵啵啵啵……”
一连串微弱的声音由近及远不断响起。
漆黑的周遭突然亮了起来。
烁英阁的地下竟然是一个巨大的地宫,纵横交错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
随着年久失修的地砖被阎魔问天命饱含内家气劲的一击打破,随着几人相继进入带起的气流,甬道墙壁上,油灯一盏接一盏,自己亮了起来。
这些油灯里放入了层状燧石,接触到空气就会自发燃烧,点亮灯油。
烁英阁地下刚好是几条甬道交汇处,郭丹岩打量着几条同样深不见底的甬道,犹豫了一下。
头顶风声微动。
是问天命追了下来。
郭丹岩闪身躲进了最近的一条甬道。
问天命有些恼怒,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太子而已,竟耗费了他这么长时间。
废太子、小宫女、石夫人、还有蒙面少年全都杳无踪影。问天命打量一下四周,选择右手边第一条路,追了上去。
待问天命走远,郭丹岩正打算站出来再看看清楚,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来,拽住了他的衣袖。
郭丹岩霍然回首——
眼前真真切切是弗四娘讨好的笑脸,满面尘灰烟火色,还挂着一道鼻血印子。
种种狼狈都是为了太子。
郭丹岩抬手冲着她脑门就伸过去。
不好,要挨打——
弗四娘当机立断,左手先发制人将郭丹岩推到墙上死死压住,右手一把捂住他的嘴,如狼似虎,把郭丹岩的蒙面巾都拽掉了。
“嘘,你听。”
郭丹岩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这是骗惯了,以为这就能转移视线?
不过,她靠得这样近,几乎整个人扑在他身上,软软的触感和温热的呼吸都那么真实,让他空悬许久的一颗心,此刻终于落地。
郭丹岩绷着脸,眼角眉梢那一丝不自知的戾气却消失了。
和平友好的气氛中,他竟然真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咯咯咯咯咯咯咯……
有些像田鸡的鸣叫,却更加羸弱而快速。
“这是?”
“玉尸的声音。”
郭丹岩奇道:“她什么意思?”
弗四娘无辜地眨了眨眼:“谁知道,可能摔疼了?”
石头还会疼?郭丹岩无奈地瞪着这人,十句之内必有假话,从来没个正形儿。
一条狭长的影子忽然从甬道的石砖上划过。
是魏尊。
魏尊穿过交叉点,走进了另一条甬道!
弗四娘急忙松开郭丹岩,扭头就要追出去。一股恶狠狠的大力忽然传来,天旋地转中,弗四娘被郭丹岩反客为主地压在墙上。
她的手臂被他拧得生疼,背心靠上阴冷潮湿的砖石,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世子爷说翻脸就翻脸。
郭丹岩冷冷俯视她,眼底冒着火,一次又一次,真当他是死的吗?
“那是殿下……”
这人犹自不知死活。
郭丹岩逼近一步。
少年修长的身躯压得更紧,将她禁锢在石墙和手臂之间,缓缓、缓缓俯下身来。
弗四娘吃惊地瞪圆眼。
他他他他要干什么?
难不成……
两人嘴唇将触未触的最后关头,郭丹岩头一偏,脑袋搁在了她肩上。他用一种闹别扭的声音闷闷地道:“我吃醋了。”
“啊?”
世子的头发松松软软,发梢触着她的脸颊,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傲娇的小动物。
弗四娘不觉放软了声音哄道:“要不你先松手……我得去看看,殿下处境很危险。”
“你管他。”
郭丹岩强硬地枕着她肩膀不肯动,双臂收得更紧:“不许去。”
弗四娘试图讲道理:“我要问案子。”
郭丹岩嗤之以鼻:“案子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吗?”
“不重要吗?”
“重、要、吗?”郭丹岩再次感到肝部气得隐隐作痛——每次都为了废太子扔下他,一再挑战他的底线,还敢顶嘴!
“不重要……”
少女倔强的“吗”字消失在郭丹岩突然堵上来的、轻柔却炙热的双唇中。
吃掉了最后一个忤逆的吗字,郭丹岩成功得到了他想听的话——“不重要”。
方才的一吻未经思考,完全出于冲动,所以一触即分。郭丹岩回过味儿来觉得有点儿亏,同样豁出脸皮,怎么不多亲一会儿呢!
他轻声笑了一下,趁弗四娘在震惊中没反应过来,又凑了过去。
弗四娘脸颊发烫,本能地要恼:“你……”
郭丹岩忽然变脸,沉声道:“道歉。”
突然凝肃的气氛和他恶人先告状的气势压倒了又慌又窘的弗四娘。她被带进了他的节奏,有点儿心虚地问:“道什么歉?”
郭丹岩扔出三个硬邦邦的字:“维摩山。”
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事儿说到底是弗四娘理亏:“对不住,是我的错。”
“对不住就完了?”
“??”
弗四娘诧异地问:“不是你叫我道歉吗?”
“道歉有用的话……”
郭丹岩眼眸暗了暗,低头亲吻了一下少女的耳珠,把脸埋在她脖颈处,低沉地道:“还要拥抱干嘛呢?”
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松开了拧紧她的手臂,将她彻底拥在怀里。
弗四娘僵在当场,一动不敢动。她迷惑而凶狠地瞪着前方,可惜罪魁祸首压根看不见。
“你拿什么赔我,嗯?”
弗四娘差点儿被他的得寸进尺气乐了,这是什么人啊?她猛地推开郭丹岩,恼羞成怒地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道歉,道歉不行,要抱,抱了不算,还要索赔?这么会赚怎么不去经商!
郭丹岩这才暴露最终目的:“五月十一是我生辰,你替我庆祝。”
“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可庆祝的,她差点嘴瓢。冷不防郭丹岩的胳膊再次环住了她的细腰,少年炙热的气息喷洒在她嘴唇上。
“嗯?”
两个人的脸贴得太近,近到都看不清全貌,只能看得到对方的眼眸。
弗四娘投降似的侧过头,视线闪躲,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难。”
这有什么难。
郭丹岩有点儿遗憾地放开了她,但凡她敢说出半个他不想听的字,他立马吻上去。
所以生辰的事儿就这么不愉快地决定了。
弗四娘赶紧闪得远远的,欲盖弥彰地换了话题:“这里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地宫?”
“我猜与先帝有关。”
郭丹岩也不拆穿她:“据说先帝年轻时沉迷于修仙炼丹之术,曾为自己秘密修建了一座永生之陵,相信术士能让自己起死回生。”
“事实证明,所谓的仙丹非但不能长生,甚至伤及了龙体根本,以致先帝子嗣凋零,险些绝后。”
“幡然醒悟后,先帝下旨封闭永生之陵,并在其上建造了濯龙园。濯龙,意即洗除龙的罪过,所濯之龙,其实就是先帝自身。”
这是濯龙园的真正来历。
……
“如何,听我的没错吧?”
红伞女人娇媚地傍着冷漠剑客的肩膀,在他耳边邀功。
“逮到了。”
魏尊今夜貌似运气不佳,孤身一人被两名杀手堵在了狭长的甬道里。
“哎哟……”
红伞女人嘻嘻娇笑:“这么俊的小哥儿,直接杀了也太可惜了,要不先陪姐姐修炼一番?”
剑客眉心一皱,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贱人!”
“怎么,你吃醋?”
女人娇嗔地横了剑客一眼,往他手臂上掐了一把。
红伞一倾,隔绝了视线。
“滚!”
剑客厌恶地推她,女人却蛇一样缠上来,顺着他的手臂钻进怀里。
“别装了,无命,我知道你心里有我。”
剑客身躯微微一震。
这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宾客无数,天性骚浪。可他偏偏,该死地,就是对她有感觉。
走心的那种。
他一直深藏心思,这贱人怎会知道?
“你这闷葫芦,不如今晚……”
他的手指不知不觉松开了剑柄,去触摸女人的脸庞,若不是有任务在身,他现在就……
任务。
剑客脑袋里灵光一闪。
——太迟了。
红伞边缘翻出雪亮的刀刃,倏地擦过剑客的喉咙。
魏尊后退两步。
避开四下喷溅的血雨。
血雨下,女子将红伞重新扛回肩头,伞面披上了鲜血,愈发红艳夺目。
“剑魔冯无命,乙级中等任务,悬赏一千两。”
她抬头对魏尊勾魂一笑。
“接下来,就轮到小哥你了哟。”
……
玉尸再度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弗四娘撕下一块裙角塞进她嘴里,发现作用甚微。
玉尸的声音来源似乎是靠喉骨震动。
弗四娘叹了口气:“我说石夫人啊,你该不会是想引问天命过来?”
“你想引他来杀我,以为这样能恢复自由?”她好整以暇地道:“可惜,除了我没人能解开你身上的金线。”
忽悠它干什么,郭丹岩不禁笑她想太多:“玉尸还能听懂人话?”
他话音刚落,玉尸突然不叫了。
“噗。”
弗四娘被郭丹岩的表情逗乐了,笑着笑着,她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
油灯微弱的光线下,可以看到墙上有巨幅、未完工的连续壁画。画中的神灵人身牛蹄,四目六手,或诛杀无道,或接受万物众生的膜拜。
这是?
弗四娘的左眼不知为何隐隐作痛,心几乎快跳出来。
她忘记了魏尊,沿着甬道一路深入,甬道尽头是一间无门的石室。
越接近,弗四娘越有一种感觉,石室里的东西一定跟她有某种关联,让她周身血脉发烫,魂萦梦绕。
她越走越快,几乎要不假思索地冲进去。
“等等。”
郭丹岩一把抓住她的手臂,迫使她停下脚。
弗四娘被这一拽惊醒,才发觉自己方才似乎魔怔了一般,短短几步路的功夫,额头已经布满了细汗。
“这间石室虽然无门,却是条死路。”郭丹岩仰头观察了一下,说道:“上面还有断龙石,一旦进入,很可能会被封死在里面。”
弗四娘完全没听进他的话,她的视线被石室中的东西牢牢吸引。
郭丹岩纳闷地看过去,石室很空旷,在油灯的火光下一览无余,别无他物,除了地中间有一垒石头堆。
石堆共三层,全部是青石垒成,没有过多打磨雕琢的痕迹。仿佛这些石块都是从山野中信手拈来,长短不齐厚薄不一,毫无规律。
弗四娘嘴里冒出几个生僻艰涩的字,是郭丹岩从未听过的古怪发音。
“你说什么?”
弗四娘还没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喃喃地道:
“蚩尤坛……觉凳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