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跃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就被摁在了这张圆木餐桌前的凳子上。

墙上油灯平静燃烧，寂静的客厅里，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却随着一双戴上透明施法手套的手，递到自己面前。

“噩梦边沿的尼克拉尔，C6号剧本第十八个待解决的异常世界。”

“还没有恢复过来吗？也对。看到这些，没参与过试炼的普通人确实不会那么容易接受。”

“但你也可以试着把它当成一个游戏，只需要遵守一些底线和规则。”

无神的转过头，涣散的视线下，成跃看到的是一张带着愤怒与狰狞的般若面具。

枯竹斗笠罩住她的头发，身上羽毛蓑衣冷冽而不近人。

要不是那道空灵如风，戏谑带笑的女音，还有透明施法手套下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成跃甚至都认不出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女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成跃只记得在情绪破碎的一刻，沾染血污的唇齿即将刺穿自己的肩膀。

一阵雪白晶莹，却忽然覆盖他的视野。

寒冷，如灵魂深处都要被冰霜冻结。萤白雪光下，就是这个戴着斗笠和黑羽蓑衣的女人，手持双剑，从窗外走进，将冰封的小女孩击碎，碎成冰粉。

他还记得那时候，有另一个穿着修道服，像是修女一样的人曾站在她旁边，但是现在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是……谁？”

成跃想要开口，干渴的喉咙却突兀的被声带卡住，唇齿不清。

“不记得了？我说过，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听到般若面具里传来这么一句话，他才忽然想起被童话书发出的金光吞噬之前，那道模糊传进自己脑海的声音。

“负责辅助你的引导员，你也可以叫我青灵。但实话说，引导新人这个任务，我也是第一次执行，你自己不振作起来可不行。”

……听着怎么就像网游里的师傅带徒弟，老玩家带新玩家一样？

成跃听得出，青灵的声线在有意放的平缓，似乎想尽量安抚因为突然受到袭击而难以保持冷静的他。

她并没有恶意，甚至应该是抱着帮助他的想法来到这里。

但这个时候的成跃并不够冷静，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可能存在的阴暗感到迷茫，反而对这个戴着般若面具的女人产生了抵触。

“……振作起来？为了更好完成你们交代的任务么？”

成跃冷笑，言语中传来的强烈敌意让青灵皱了皱眉。

“没什么特别的目的，就算任务失败也没关系。如果说有，那就是为了让你觉醒而已……”

“那么让我觉醒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成跃冰冷地打断道。

“难不成万华殿就是一个慈善组织，立志要帮所有未觉醒的人类完成进化？或者，我什么时候表达过对身为普通人的不满？”

“是上个星期的问卷调查吗，还是前几天的骚扰电话？”

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抵触一时间让青灵愕然，不是说好了只是个辅助新人的任务么？怎么听这个人的说法，他并没有成为超越者的想法，而且还是被绑过来的？

她意识到给她发布任务的家伙多半是坑了她，但这说不定也是考验的一环。

于是她思索着自己并不高明的话术，还是觉得在这种环境下，除了适当的安抚和说服，也许她还欠缺了一样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尊重。

“……打碎左手的手环，你就可以离开。”

“……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任何试炼和任务都是自愿的，万华殿从来没有任何强迫玩家的做法。”

“说不定是我不太了解你的状况，毕竟我也只是个三级权限者。”

“也许你并不能接受超越者和万华殿呈现出来的世界，也许你觉得习惯了这些诡异和恐怖的我们，本身跟怪物没什么不同。”

“但如果要我站在玩家的角度来形容，那么我想，每个坚持下来的人，除了得到万华殿提供的资源和奖励外，应该多少都会抱有一种愿想。”

“休息一下吧。当时间慢慢将噩梦边沿的意义呈现在你眼前的时候，说不定你就能找到答案了。”

说完，就提起红茶杯，走到了映出天空上黯淡黑紫的窗户前。

“…………”

成跃还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

没有胁迫，没有规劝，只是将不同的选择摆在自己面前，用言行举动表达她的理解和尊重。

可是自己应该答应吗？

话虽然说得抵触，但是真的有机会让成跃离开的话，他反而感到犹豫了。

太多真相没有知晓，太多疑惑等待解开。梦境里原主的父母，还有那些跪伏在地的黑衣人。进入万华殿之前，遇到的那个看起来极像姐姐的女人，关于原主身份的秘密……

甚至，还有回到原来世界的希望……

他漫无目的在屋内游走，不经意间就来到了最初降临到这个世界的房间。

脚步刚踏进们，一声诧异的女声却从耳边响起。

“啊，抱歉，漫游者先生……请原谅艾连那时候对你的无礼。”

是那时候跟青灵一起回来，穿着修道服的女人，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且还要跪在这个房间里，像祈祷一样双手合十。

而且艾连是谁？她怎么对自己无礼……等等。

成跃忽然想到了一个非常惊悚的可能。

“艾连，我的妹妹，袭击你的那个孩子……”

修道服女苦笑着说。

但成跃，却不禁为了这个消息而惊悚莫名……

※

“自从八年前陷落到这个噩梦之后，死亡对尼克拉尔的幸存者来说就没有了意义。”

“所以漫游者先生你不必自责，就算被另一位漫游者杀死，艾连也会在第二天完整地复活。”

“时间已经快到了……”

他跟着穿修道服的凯丽来到了小女孩化成冰粉的冰箱前。

代表十二点的钟声响起，窗外像是有一阵紫光闪过，黯淡黑云一瞬间褪去，却又马上覆盖了天空。

成跃看到散落在地上的冰粉先是融化成一团团血色雾气，这雾气在未知的力量下糅合，在扭曲中凝结，不久就从空无一物的冰箱前，凝聚出一个瞳色暗红的小女孩。

看到成跃，小女孩马上就睁大了眼睛，本能的想要扑向他！

但修女凯丽却用她的右手，堵住小女孩的嘴，将她拉到怀里。

“艾连！不可以，不能对漫游者先生失礼。知道吗？噢，愿梦境之主宽恕你的罪过……”

这到底是一副怎样的画面？

在窗外一片黯淡的黑紫下，修女凯丽抱住了紧咬她手腕的小女孩。落下牙印的手臂上渗出鲜血，但凯丽的脸上依然一片慈爱安详。

艾连依然挣扎着想要扑向他，但是她看到凯丽在温柔之中隐隐忍耐的表情，一双睁大，几近被狂热与兽性覆盖的眼睛里，就不知为何，流露出了几分属于人的色彩。

环抱住凯丽，小女孩闭上眼。

“我要谢谢那位漫游者小姐，因为在教会猎人把艾连当成目标的时候，是她在我和艾连被追上之前救了我。”

“如果要让这个孩子被猎人们带走，关在只剩怪物互相啃食的地下室里，我……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凯丽抱着艾连，在微笑中啜泣。这饱含欣慰和酸楚的泪滴，却让成跃了解到一件沉重的事情。

这个世界虽然没有死亡，但是存在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值得吗？”

但面对这一切，成跃却不由得声音沙哑，颤抖着说。

“将失控的家人留在身边，就算现在她还认得出你，等到彻底失去理智的时候，只会变得更加痛苦而已。”

“值不值得……我不知道。但自从母亲消失，父亲也失控之后，我的身边就只剩艾连，只有艾连……”

“所以我听说，两位漫游者将为我们探索尼克拉尔的秘密，寻找逃离的方法，我真的非常感谢……”

“感谢你们愿意拯救这样的我们……”

再次回到了降临的房间，同样的压抑，同样的阴暗，在成跃眼里，却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这就是噩梦边沿的尼克拉尔，混沌，扭曲，太阳永不升起。

这里秩序崩坏，怪物横行，不幸陷落的居民们只能在失控与噩梦的折磨中不断死亡，复活，直至噩梦将他们折磨到失控疯狂。

成跃望向窗外，直视这片黯淡的黑紫天空。

等待他的将会是未知的世界，他能感觉到那个世界并不寻常，无论是穿越之前看到的那个梦境，还是原主父母的幻境，那些未知的秘密也许一个个都恐怖到令人窒息。

他能做到的，即是让自己觉醒，逃离这片无垠噩梦，寻找秘密深处的真相。

也许也是打破这片黯淡，拯救囚困于噩梦中的所有人。

于是他走下了楼梯，看到坐在窗边品调红茶的青灵悄悄戴上面具。

“做出决定了吗？是打碎手环，还是觉醒成为超越者，踏进过去不曾了解的世界？”

被面具罩住的脸上看不清表情，但成跃却莫名觉得，她似乎已经猜到了答案。

这时候，无意间自上而下看着青灵的成跃才发现，隐藏在般若面具愤怒与狰狞下的另一面，原来也会如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