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吱呀”一声阖上了,四下又重新的静了下来,案台上的烛火已然烧了大半,依旧袅袅的向上冒着烟气。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颇有倾盆之势,原本只是断断续续的滴落声现在却几点成片,稀里哗啦的喧嚣起来。
不知是否是屋内装饰了过多白缎的缘故,虽说房门已然阖上了大半却没得由来的让人觉着这屋内要比屋外更冷上几分。
偶尔钻进一阵风,满屋的白缎被高高的扬起,看上去有些阴森可怖。
宫胤有些难以想象冯青默这个瘦瘦小小的女子是如何在如此森冷恐怖的屋内对着香案跪了如此之久。
他默默的又把自己的身子往冯青默那边靠了靠,示意她若是累了可以靠在自己身上歇息片刻,而冯青默却始终只是一言不发的低着头。
“我第一次见到婉儿的时候她才八岁。”最终还是宫胤打断了这长久的沉默。
冯青默抬头望了他一眼,眼中似有所动,却没有多问,只等他继续说下去。
“我记得是上元节,那日午后下了好大的雪,路鸣拉了我说那日城中有灯会让我去凑凑热闹。”宫胤微微歪着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似乎他真的看到了八年前的自己。
“那天雪积了满路,踩在上面嘎吱作响,那是我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夜。”似乎是真的感受到了那样的寒冷,宫胤的身子不自觉的缩了缩,冯青默似乎是注意到他这一细微的动作,不着痕迹的握住了他随意搁置在蒲团上的手。
原本是想给他点温暖的,却没想到冯青默在灵堂待的时间久了掌心比宫胤还要冷上几分,她的手僵了僵,最终还是没有收回,只是用力的握了握,像是要传递给他某种力量。
他转过头望了她一眼,却正对上她看他的目光,两人极有默契的相视一笑,就连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似乎也变得温暖了几分。
“那日的灯会如何我已然不记得了,只知道我临走之时在一间药铺的屋檐下发现了她。那时的她瘦瘦小小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八岁女孩的模样,佝偻着身子,跟个小猴子一样。”宫胤扬起头望着那口棺材,目光中写满了迷惘。
“她那时一身破布衣服,手脚被冻得满是冻疮,她身上瘦得几乎只剩下了骨头,被逼无奈的跟药铺门口的黑狗抢食吃,挨了主人家一阵毒打,躺在雪地里奄奄一息。”
冯青默眼中似有不忍,她握了握宫胤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他却只是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和的对她笑着,眼神里却写满了苦楚。
“我以为她或许就会这样死在雪地里,毕竟这就是大多数乞丐的结局。可她却偏偏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死命的咬住了来人的小腿,几乎是要在那人腿上生生的撕下一块肉来。我忽然就心软了。那么瘦瘦小小的一个女孩子在世上孤苦无依拼尽了力气只为了生存下去,就让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宫胤的声音隐约有些颤抖,原本英气的眉毛微微的拧在一起。
冯青默清晰的感受到自己手中宫胤的手微微的颤抖着,他的眼睛低垂着,眉毛拧在一起,双眼里写满了苦楚。
“那时母后因着父皇的冷落郁郁而亡,父皇因着皇位的事情对我厌恶到了骨子里,阿齐去了西北边疆,那时就只剩了我一人罢了。”
宫胤的眼眶似乎红了,他微微顿了顿,平复了心情又继续说了下去:“我救了她,给她宫婉的名字和身份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养大,我那时心里是欢喜的,终于身旁又有了人,是我的亲人,我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又是一阵冷风拂过,棺材上的白缎和风微微舞动似乎在与宫胤告别。
宫胤原本笔直的脊背却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的瘫软了下去。
“流言蜚语也好,皇上责怪也罢,无论如何婉儿都是我唯一的亲近之人,我只想好好待她,就像父亲对女儿一般,把她抚养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让我在年迈体弱之时还有亲人与我相伴……”
宫胤的话语声在倾盆大雨里慢慢隐匿了下去,他也彻底的瘫坐在了地上,他的眼里似乎是有烛火跳动,明亮荡漾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凝结成水滴滑下。
冯青默眼中续满了心疼,她能清晰的感觉到掌中宫胤的手在慢慢松动,是那种几近绝望的无力感。
“我原本是可以照顾好她的。”宫胤的声音嘶哑得有些声嘶力竭的味道合着雨声悲凉得有些渗人。
“她才十六岁啊。”最后一句,像是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眼里最后的光芒也暗了下去,只是脸颊依旧透着红,额上的青筋也尚未完全褪去。
冯青默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只觉得眼前的宫胤脆弱得让她很想保护他,却又怕自己会不小心惊扰到什么。
他没有哭,眼睛却红得可怕,身体止不住的颤抖着,他低着头弯着腰,可以清晰的看清他的单薄的脊背,他没有说话,但是却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声音,不是来源于咽喉,而是从胸腔中里发散出的旷远而持久的悲鸣。
冯青默一时间有些无措,她本不是主动轻浮的女子,虽说她跟宫胤此时早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毕竟才相识没几日,总觉得过于亲密的举动显得过为唐突。
她只觉得此时自己的心被紧紧的拧作一团,喘不过气来。
她好似忽然明白了宫胤为何自己不愿来处理这件事情,让他来直面曾经如此鲜活灵动相依为命的人变成如今的模样,未免过于残忍了些。
若是换了自己怕是会直接崩溃。
那此起彼伏的悲鸣夹杂着风声雨声显得有些孱弱无力,像是被这些旁的声响夹带着走远了。
屋内的白缎张牙舞爪的舞动着,好像是躺在棺材里的那人感受到他的思念与懊悔在表达安慰之意。
冯青默咬咬牙,让那些所谓的矜持都见鬼去吧,她转身抱住了宫胤。
是用尽全力的。
她想把自己的温度和力气都传递给他,她把自己的头放在他肩上,用手极尽温柔的拍打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
“以后我就是你的家人,夫君,我会代替婉儿陪在你身边。”她用嘴贴着他的耳边,声音就似四月的风那般和煦而轻柔。
悲鸣声渐渐消散了下去,宫胤伸手圈住了怀中的女人,不远处香案上的白烛渐渐燃到了底,晚风呼啸入屋,那一点烛火却依旧顽强的在黑夜里燃烧舞动着。
在忽明忽暗的烛火的映照下,宫胤的脸显得有些不真实,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在这白缎棺材的背景衬托之下,显得有些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