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有才苦笑一声,说“我小时候去林子里捡柴火,回来的时候下大雨,当夜我就觉得不舒服,饭也没吃就睡了。后来昏昏沉沉地醒了睡,睡了醒,也不知道是天黑还是天亮。我听到二嫂与我娘争执,二嫂说我发高烧,再不去县城里看大夫,就没得救了。我娘却说,以前我大哥发烧,她就是用的这个土方子,地头上几样药材煮了,喝下去就退了热,我不退热,只怕是喝的少。不过是发烧罢了,跑去看大夫,白花银子。”
苏氏紧张地攥着帕子,想着今日听到丫头说,庞老太太亲手一个耳光打的袁惜珍晕过去,再听到相公说这些,心里更是对老太太戒备忌惮了许多。
就听到袁有才满是庆幸的说道“后来我醒过来的时候,就是县城最好的医馆里,大夫告诉我的,要不是送来的及时,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救了。我二嫂救了我的性命,只可惜,她年纪轻轻因父母双亡忧思成疾,没两年就跟着去了,只可怜我这个侄女儿,小小年纪,像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一般,跟着我娘讨生活。”
苏氏愣了一愣,心里五味杂全。
她一开始见到袁滢雪的时候,还以为袁滢雪的娘,是二叔在老家的女人生的,如今,才知道人家那还是大邺国律法承认的合法夫妻,那么薛氏
她还是个要给人家张氏行妾礼的续弦,填房?
活生生矮了一头不说,就是生的几个子女,也比不得张氏生的这个袁滢雪了?
薛氏如今是晴天霹雳一般,她呢?
苏氏满心委屈,原来自己的相公,果真是个一穷二白的穷秀才,也无怪他常常觉得自己没用?
没有钱,没有房屋铺面,月月领着二叔的施舍银子?
就是二叔的银子,竟也是张氏遗留的绝户财。
苏氏一时接受不了自己丈夫真的是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的事实,想当初,她还以为丈夫就算一事无成,到时候还能有一份家业承继,她教养好了儿子就是了,也算终身有靠。
可是,心里欲哭无泪。
可也不敢叫袁有才知道。
她拿起手绢按着鼻子,压下心口的那股子翻滚的酸苦,在脸上露出笑来。
却是勉强的很,她向袁有才迟疑地说道“先二嫂是你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我照应着侄女儿,是我这个婶娘该做的。可是,二嫂这个人我只怕二嫂要是有心为难她,到底是二叔自己家里的事,我,我怕是”
袁有才一愣,看着苏氏。
这是说她管不了?有心无力?
苏氏忙说“相公,我会尽力的。”
袁有才将苏氏看了看,想着薛氏的确难相处。
这些年他们夫妻二人寄人篱下,妻子也是诸多委曲求全妯娌二人才能相安无事这些年。
他皱起眉头,叹一口气“也罢,你尽心就是了。”
说完,苏氏便立刻心里舒了口气,抬眼看袁有才,却看到袁有才对她露出失望又无奈的神色。
相公这是觉得她太过无能了吗?
苏氏顿时升起一腔的委屈来,有心再替自己描补几句。
袁有才已经起了身“我去书房再看一会儿书,不早了,你也歇了吧。”
苏氏只好应了是,送他出了门。
薛氏那边一夜气恨,辗转难眠。
苏氏这里,却是柔肠百结,泪湿了枕巾。
当年嫁给袁有才的时候,面对袁有才的温柔,她还觉得她三生有幸,能嫁给了他做妻子。
可是面对婚后拮据的生活,与苏家其他姐妹越来越大的落差,她已经看清了现实。
日子过的好不好,不是只有爱情的,还要有银子,有地位。
她为何对薛氏诸多委曲求全,就是对薛氏的两个女儿,也是百般温柔以待,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二嫂在娘家也说句话,说不定比二叔更管用,可是现在才知道,一切,都是空的。
一夜过去,树梢上的月亮慢慢沉落山间,从另一头,耀眼的太阳露出半个头来。
袁府的下人们都已经起了,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活计。
东边府里,薛氏脾气不好,喜怒随自己心意。
这次冒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嫡长女来,所有的人都恨不得夹起尾巴做人,缩到地缝儿里去,因此无人敢偷懒,无人敢说一句有关昨天的话来。
西府这边,往日只有苏氏一个名义上主子,且性情和顺温柔,下人们还都随意许多。
但是,面对着庞老太太与袁春芳等人,昨日对薛氏的心头肉袁惜珍那样彪悍的举动,都能没事儿人一样的过去就过去了,老爷一个不字都没说。
她们身为袁府的下人,更懂得权衡利弊,所以连着朱氏这里,都没有下人敢怠慢。
袁府里,唯一觉得自己命苦艰难的,就是暖香坞里的下人了。
一大早的,就欲哭无泪地都守在后罩房烧水的小屋里。
暖香坞原是定给袁惜珍的,袁惜珍年纪小离不得娘,因此还没住进来。
这里的下人日子过的还算滋润,好吃好喝还不用伺候人,只需要每日洒扫干净屋子就够了。
如今,这里没有迎来主母娇贵的嫡次女,而是所谓的先夫人生的嫡长女?
叫浣纱的丫头带着哭声说“黄天老爷啊,这真真儿是天上掉下来的嫡长女?嫡长女,不就是该是咱们仙女儿一般的大姑娘吗?这位又是哪里来的?”
她对面穿着翠绿色上衣的丫头,命叫涟青的,神情沉静些“你问我,我又问谁去?横竖都是他们主子的事,我们当丫头的,只管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
浣纱一听,伸手就在额头上点了一下“素日就说你这个丫头木头疙瘩一样,不通窍,今日一看,只怕还是个傻子呢。”
说着,她往外头瞅一眼,说道“实话告诉你,昨晚上我就听到风声了,只怕咱们院里住的这位,还真是个嫡长女,往后这暖香坞的差事,可不是什么求
爷爷告奶奶的香饽饽了。我们还是另找了门口,早早离了这里,才是活路呢。”
听这话,涟青将她望了一眼,若有所思地低下头,没做声。
浣纱便冷笑“想一想当初竹影的事儿?”
身为主子不得宠,身边的人也跟着命贱。
譬如从前伺候二姑娘袁惜慧的丫头,叫竹影的。
在二姑娘十岁的时候,因不服太太薛氏处罚,公然顶嘴薛氏苛待妾生的庶女,对她连猫儿狗儿的都不如。
太太没搭理她,只说是伺候的丫头教唆的,把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竹影拖了出去,当着还是孩子的二姑娘和三姑娘的面,还有围观的下人们,堵住了嘴,
打的半死不活。
那血水把堵着嘴的布都给染红了,死狗一样地拖了出去。
当晚上就死了,听说丢去了乱葬岗。
二姑娘吓得连着好几夜,半夜惊醒。
那二姑娘好歹消停了一下。
浣纱提起竹影。
这屋子,除了浣纱和涟青,还有外头洒扫的四个粗使唤婆子,另外跟着浣纱和涟青这两个二等丫头的四个三等的小丫头。
几个人都有些害怕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四个小丫头子,都不过十岁左右,此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个说,我要问一下我娘,那个说,我得去问我姐姐。
大户人家的家生子,随便拉一个出来,沾亲带故的,也都是府里头各个院子里伺候的姑妈姨母表姐妹。
她们能进暖香坞这里当差,显然也是家里头有那么一个有头有脸的,能在薛氏哪里能排上号。
但是即便再怎么有头有脸,终究是个生死由着主子的下人。
浣纱不屑地笑道“瞧你们那没出息的样儿。”
四个小丫头里,其中一个瞧着就比旁人机灵的,就哼了一声“姐姐说我们,姐姐你自己呢?”
浣纱白她一眼“我自然要找我干娘去。”
那小丫头顿时一乐“你干娘的干女儿可多着呢,只有帮着你领月钱的时候才记得你吧。”
浣纱一愣,随即大怒,指着那小丫头骂起来“好你个巧儿,你也不过是周嬷嬷她老二媳妇的外甥女儿罢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笑话我?”
这叫巧儿的小丫头,脸上满是不服气,却不敢与浣纱顶嘴,转开头去。
浣纱一看,你还敢不服气,一时气上来,就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凭你抱着哪一条粗腿,到了这园子里,你也得听我的使唤。”
巧儿挨了一巴掌,顿时哭了,抽抽噎噎的。
袁府的规矩大,等级森严,年长的大丫头们平日就是要管教她们这些小丫头。
看着巧儿这样子,浣纱有心在其他三个小丫头跟前立威,伸手又在她身上拧了两下,看着那三个瑟瑟发抖不敢说话的话,我就
不知道你们当着我的面一套叫姐姐,背着我就跟别人说我难伺候,记着些,只要你们还在我手底下当差,你们这些小蹄子,我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怎么骂就
怎么骂!”
“是是,姐姐,我们知道了。”那三个道。
一旁四个粗使唤婆子也忙劝解浣纱消消气,小丫头们年纪小,教着就是了。
浣纱这才熄了怒火。
涟青看浣纱消停了,便烦躁地起了身“好了,姑娘该醒了,我们也该去端茶倒水地伺候去了。”
浣纱仍是不甘不愿地样子,懒洋洋地跟上“那女孩儿如今还没名没分呢,你就赶着伺候了,小心惹得一身骚。”
话虽如此,身为奴婢,还是跟着涟青出了门去。
二人才出了门,就愣住了。
只见早已经穿戴打扮好的采菱,正立在房门正中间,好整以暇地双手交握在腹部,神色淡定地瞧着她们。
浣纱与涟青吓了一跳,两个相视一眼。
眼前这个听着是叫采菱的丫头,她这幅样子,显然已经好一会儿了。
浣纱顿时有点焦急,刚才屋里的话,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去。
万一告诉给屋里那姑娘该怎么办?
那人好歹是老爷的骨肉,莫说是个嫡出的,就是庶出的姑娘,家里的二姑娘袁惜慧,三姑娘姑娘袁惜柔,那脾气上来,叫人给身边的丫头几个耳刮子管教管教,那也是可以的。
“这位姐姐,有什么吩咐?”她忙上前一步,亲热地说道。
采菱微微一笑,要不是将屋里的话从头听到尾,还以为眼前这个丫头好相与呢。
她也不提刚才听的那些话,只说“姑娘正在起身,劳烦问一句,这梳洗的水从哪里取?”
浣纱忙说“屋子就有温水,家里姑娘们洗漱都是用着温水洗。”
采菱点点头,就说“那就随我送去吧。”
浣纱忙点头,指使小丫头去端水去。
屋里头,袁滢雪已经起来了,在妆台前坐定,眸光淡淡地看着镜子的自己。
这是西洋镜,照的人连脸上的一根头发丝都清清楚楚的。
不愧是薛氏给她女儿准备的好东西。
采芹在她身后为她梳理一头柔顺的长发,眼皮底下有点青黑,一眼就是昨晚没睡好。
“采芹,你择席?”她问。
采芹手里一顿,忙说“没有啊姑娘。”
袁滢雪点点头,说“等会我去了,你就回屋里再睡一觉。”
采芹忙说“奴婢不放心。”
袁滢雪眸光一沉。
采芹顿时停下话语,忐忑不安起来。
就听到袁滢雪道“采芹,你是我的奴婢,我希望以后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要多嘴,否则,别人会以为我管教不好我的奴婢。”
采芹红了脸,呐呐地应了。
袁滢雪叹了一口气,采芹这个性子,一定是一夜担心的睡不着,担心什么呢?
担心她被薛氏刁难,担心她被薛氏陷害,担心她和采菱两个奴婢会因为主子处境的艰难,变得比在泰昌县的时候,还要悲惨。
总而言之,各种忧虑。
“姑娘,水来了。”采菱进了门来,向袁滢雪禀告。
袁滢雪转过头,就见到昨晚见到的模样俏丽的丫头浣纱,领着一波端茶端盆等物的小丫头进来。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