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场考试上午十一点结束了，陆平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

住在平都的江天海没有立刻回家，也没有和周峰他们一起去唱卡拉OK.想起那天雪中漫步色情景，心中冒出一个念头，去看看校园的冬色。

风，又干又冷，穿过落尽树叶的枯枝，有时卷起一层沙土，有时掀起一张不知如何被带到此地的纸屑.天空被浓浓的云层遮盖，西垂的太阳发出微弱的光芒，勉强维持着黑夜来临前的明亮.这样一个阴冷的傍晚，平时吵吵闹闹的校园随着大部分学生的离校显得更加寂寥。

东门是平都大学的正门，正对着东门的是最大的教学楼--主教学楼，隔着水泥路，主楼左右两边对称着伫立六座教学楼，图书馆，食堂，办公楼，通讯学院楼，化工学院楼，信息学院楼，一栋栋混凝土建筑构成了校园的主风景，纵横交错的水泥路将它们整齐地分割，修饰主风景的则是大大小小的池塘，小河，草坪，花木，还有各种各样的参天大树，洋槐树，柿子树，核桃树，银杏树，杨树，梧桐.三月是黄色的迎春花，四月是红色的桃花，五月是白色的洋槐，六月是红色的睡莲，六月之后树木成为主导，绿色成了主打色，十月之后，黄色再次来临，只不过不是黄色的花朵，而是黄色的树叶，一次次风雨后，所有的颜色都变成了统一的颜色，枯萎的颜色，连小河，池塘的水也干枯了.而这就是此时的颜色，冬天的颜色.

在这样的一片枯萎中走着，江天海没有觉得荒凉，只是觉得异常的平静，所有的生命都睡着了，只有阵阵冬风一个人在孤独地穿梭.

不知不觉中，天海来到了最古老的一号楼，远远地就看见一直敞开的大门此时关上了。恍惚间，天海似乎又看到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专注地看着，说着，写着，算着。

离开一号楼，绕过食堂，就是篮球场，篮球场隔壁是操场，他曾经在那里破了学校的记录.

不使出最后一点力气就太对不起人了，又一次，毫无征兆的，小人陆平蹦进了天海的脑海里。

当白色的阳光变成红色的阳光时，天海又找到了那两颗月桂.银杏也好，梧桐也好，月季也好，桃花也好，几乎所有的花草都是遍布在学校的各个地方的，而独独月桂，只在最西南的角落里，单单地栽了两颗，像是故意藏在这里，等着喜欢它的人剥开层层迷雾来寻找它那般.

妈妈，你在哪里，你现在是否还喜欢着桂花，你是不是和你最爱的人在一起了，你还记得我吗，你幸福吗，那种抛弃丈夫孩子换来的日子真的能幸福吗?

你也喜欢桂花吗，再一次，陆平的面容将妈妈的影子冲淡.

你又来干什么，真是一个烦人的家伙.天海不知在生谁的气。

陆平，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谁把你派到我身边来，似乎毫不经意，却又总是能牵拉我最敏感的神经.

离家将近半年，再次回到从小生长的故乡，陆平体会到了久别重逢，透过公交车的窗口，一幕幕从眼前走过的是沉睡的麦田，过了一座又一座村庄，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楼房，熟悉的小镇.敲开熟悉的家门，迎来的是妈妈熟悉的笑容，不过半年时间，怎么忽然发觉妈妈竟老了许多，不知怎的，陆平觉得心里一酸.

“妈，我回来了.“忍住了眼泪，陆平给妈妈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孩子，让妈好好瞧瞧你.“

妈妈双手扶住陆平的两只胳膊，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一番.

“恩，没有变瘦，脸比以前白了些，看来平平真的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以后我就放心了.“妈妈像是对自己说一样.

“这是什么?“此时才注意到妈妈手里拎着的东西，妈妈便问.

“我给你带的平都特产.“陆平乐呵呵地说.

“傻孩子，一路带过来很重吧，那些东西都是用来送人的，干嘛给我买呢?“妈妈虽然抱怨，但还是带着笑容.

“不重，买的不多，只是想让你尝尝味道，不知道你以前吃过没有.“

“你自己也没吃过吧.“妈妈满脸溺爱地说.

一边接过陆平手里的包裹，一边递给陆平拖鞋，一边嘱咐:“回你屋吧，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很累吧，先去看看你爸，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一下，就先睡个觉吧.“

“恩.“

爸爸的遗像放在他生前最爱待的书房，就和从前一样，这个房间永远是一尘不染的，书桌，椅子，书橱，所有的一切一直保持原来的位置，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

关上了门，陆平来到遗像前，像从前一样一句一句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爸，我回来了.这半年我过的很好，我有好好读书，也交了几个朋友，还参加了学校的运动会，不过没拿到好成绩，妈妈也说我长大了，会照顾自己了，所以你也放心吧.爸，妈妈好像变老了，也瘦了，她天天来看你，不知你有没有注意，以后我经常在外面，不能照顾妈妈，你一定要保佑妈妈身体健康.“

说完，陆平用手擦了擦相片，关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陆平是独生子，但却没有独生子的通病，懒散，自私，霸道，任性，因为父母从没有溺爱过他.养育你是我们的义务，我们只能尽我们的能力给你生活的必需，其他的你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从刚懂事的时候，妈妈就这样教育陆平.小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有各种各样的玩具，而陆平有的只是几本小人书.哭闹是孩子对付父母最强大的武器，陆平却知道这武器对自己的父母是无用的.刚懂事的时候，陆平总怀疑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然而比起父母对自己的不骄纵，更让陆平难过的是妈妈对爸爸的娇宠至极.爸爸身体一直不好，陆平是知道的，可是也没有到什么都做不了的地步.但是妈妈什么都不会让爸爸做，却总是使唤还是小孩子的陆平.爸爸是不出去上班的，除了教陆平下棋，认字外，几乎整天呆在书房里，妈妈不但要上班，还要承担所有的家务，忙不过来的时候就会叫陆平帮忙，但从不让爸爸做一丁点的事.你想吃什么，每顿饭，妈妈总要问爸爸.不管爸爸想要什么，妈妈总是尽可能地满足爸爸.妈妈心疼爸爸比心疼我多太多了，爸爸妈妈根本就不爱我，怀着这样的心里，陆平和父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从不向父母撒娇，任性，从不向父母要求什么，在别人看来是好孩子，可陆平知道她只不过是不能做个不懂事的坏孩子罢了.

所以，当爸爸去世的时候，陆平并没有感到难过，甚至有些高兴，觉得以后妈妈就会更疼爱自己了.可是爸爸离开后，妈妈反而更加不在乎自己了，有了空余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从来不对陆平问寒问暖.

那一晚，下着雨，再也无法忍受妈妈对自己的忽视，陆平离家出走了.反正我是个没人疼的孩子，我就算死在哪里也不会有人为我难过.

等陆平醒过来的时候，看到是妈妈哭红的双眼，爸爸去世的时候，妈妈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傻孩子，为什么要那么做?“妈妈握紧了陆平的手.

“不要你管，反正你不会在乎的.你在乎的只有爸爸，即使他死了，他还是比我更重要.“陆平挣脱了妈妈的手.

“你不该恨你爸爸，如果不是你爸爸的坚持就不会有你，你要恨就恨我好了.“妈妈流着泪说，告诉了陆平许多他所不知道的事.

“我和你爸爸都不是平都人，因为你爸爸在平都读大学，所以毕业后就留在了那里。我们一呆就是七年，攒了些钱，可是还是买不起房子，没有一个稳定的家，这时忽然得知你爸爸的病，医生都说没有太长时间了.尽情花光所有的积蓄，做完你爸爸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那时是那么决定的.天意弄人，这时偏偏你又来了.我坚持把你打掉，你爸爸却坚持把你留下来.我一直没能给你一个正常的家庭，现在我们有机会了，即使时间很短，我也希望能做到.你爸爸当时那么对我说.即使我不在了，还有这孩子陪你，那样我也就能放心了.他用各种理由终于说服了我.于是我们打算用积蓄在一个小城镇买一座房子，把你生下来，给你一个家.你不是喜欢桂花吗，南州的主干道两旁栽满了桂花，我们去南州吧，你爸爸那时这样说，所以我们就在南州定居了.能够挨到看你出生就心满意足了，当时我们是那么想的.从明确他有病那时起，没有花一分钱在他的病上，因为他想把这些钱留下来供你长大.可是老天也许可怜我们，你爸爸最后撑到了你长到十岁，让我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地过了十年.现在我没有什么遗憾了，你爸爸在时总这样说.过了今天，也许明天我就要失去他了，我总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过每一天的，所以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他身上，没有好好关心你，我没有尽一个母亲应有的责任，所以你要怪就怪我好了.“

从那时起，陆平没有再怨恨过父母，也渐渐明白父母用行动告诉自己的道理，孩子总是要长大的，总是要离开父母的，所以不可以太依赖父母，陪你度过一生的是你的另一半，那个命中注定和你在一起的人，那个需要你付出一生的人，也是你可以彻底依赖的人.

躺倒久别重逢的床上，陆平很快睡着了，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正教自己认字，妈妈下班回来了，手里拿着两枝刚摘下来的桂花，一时房间里满是花香.

下过两场雪，转眼到了年三十，在温暖但并不宽敞的厨房里，陆平和妈妈准备着最后的年货--炸果，把糯米磨成粉，加水，和成窝头，蒸熟了，再加上芝麻、白糖，趁着有热气，窝头还是软的时候，擀成厚约半厘米的面饼，再用刀切成长条状，晒干，最后一道工序是在油锅里炸一下，又香又脆略带一点甜味的炸果就完成了.这是南州的传统，也是陆平过年最喜欢的项目，从上高中起，这最后一道工序就一直是由陆平负责的，妈妈则在一边为年三十的年夜饭做准备.小小的厨房，暖暖的热气，甜甜的香味，这样的气氛中，陆平最喜欢和妈妈聊天。

“平平，大学里有没有遇到喜欢的男生?“妈妈像朋友一样调侃着陆平.

陆平非条件反射般地想到江天海，可紧接着又想到他那故意疏离的态度，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不要让妈妈担心了，顿了一下，陆平回答说：“没有呢，有的话一定第一个告诉妈妈。”。

“那有没有男生追你呢？”当妈的契而不舍。

“肯定也没有啦，你女儿长相平平，又不太会穿衣打扮，男生根本不会注意的。”

“可我女儿也是善良聪明，勤劳刻苦，谁要是能看上我女儿那才是慧眼识珠。”

“是，是，是，你女儿是天下最优秀的女儿。”陆平笑着对妈妈做了个鬼脸。

“本来就是。”当妈的一点都不客气。

此时远在平都的天海家里却显得异常冷清，安静。今天是三十，负责卫生的阿姨今天休息，负责做饭的阿姨做了满满一桌菜后也回家了，其他的更是早早就放假了。诺大一个别墅只有江天海和江飞父子两人，显得格外冷清。

父子俩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吃饭，谁也不说话。

“听周峰爸爸说你最近挺用功的。”最终江飞首先发话了。

“恩。”

“平时零花钱够花的吗？”

“够。”

“和你朋友出去玩时，要知道主动买单。”

“知道了。”

“学习很重要，人脉也更重要。”

“哦。”

“有没有看上哪儿女孩？”

天海一愣，随后回答说：“没有。”

“大学里谈谈恋爱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别太当真，更别想着谈婚论嫁，你以后的结婚对象必须是个大家族出身。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多伟大，进入社会才会明白，门当户对才是最重要的。”江飞开始敲打天海。

“我吃饱了。”江天海听到这里，腾地站起来，转身就回自己的房间了。

江飞不禁有些头痛，从什么时候起，他们父子连好好聊天都不能了。不对，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从没好好聊天。天海小的时候，他在外面奔波忙事业，天海都是和他妈妈最亲近，和他不亲，可还算是融洽，也会笑着喊他爸爸。出事之后，这孩子就更不愿和他说话了。江飞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关心去管教这个儿子，最后索性就不管了，给他足够的钱就算是尽到父亲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