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这个穿着青色素袍的男子,眉眼间虽有神采,但面色的苍白,终是难以掩饰他的病容。
她忽然发现自己心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感情,她看不透,也猜不明白,最后干脆都归结为感动。
“晚上看你没吃多少,所以随便做了些宵夜,你看看是否合你口味。”
避开他那饶有意味的目光,将食盒打开,空气中顿时香气四溢。
他不禁淡笑,平日里看她直爽大方,其实有些时候脸皮也是十分薄的,总是动不动便会脸红。
“坐下陪我一起吃。”
她思索了片刻,而后便大大方方的同他坐在一处。
“九河公子说,明日起会将我带去碧莲十三天,估摸着怎么也得半个月才能出来。”
一粒兔丸夹进她的碗里,她顿了片刻,抬头望着眼前的人,却是依旧云淡风轻的吃着自己的,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是那兔肉丸自己跑进她的碗中一般。
“你的手艺不错。”
她怔住了,倒是头一次听他夸自己,心下竟觉得还是有些欢喜的。
“你喜欢?不过你大可不必担心,即便我同九河公子去了碧莲十三天,你每日的吃食也不会断的,我已经同庖中的厨娘好好嘱咐过,你每日的饭食都会这般丰盛。”
“这么担心我?还是因为知道是我救了你,如今受了重伤,所以愧疚难当。”
四下寂静无声,夜风吹过,烛火摇曳,可两道身影,却直直立着,丝毫未动。
两人四目相对。
“你喝过猪肝汤吗?”
许久后,君无双夹起她做的猪肝炒笋片。
看着那猪肝,眼神好似有些怀念。
她看着他,点点头,自然喝过,姑姑从前经常做给她喝。
他笑着看她。
“除了我母亲,你是第一个做猪肝给我吃的人。”
蓦然须臾,姬榆道。
“不是多难的菜式,你若喜欢,我还能变出三四个做法。”
君无双却并未接着她的话,只继续说。
“我约莫同你说过,幼时我曾两次走丢。”
她点点头,她记得,当初听闻还曾嘲笑过他。
“可能你知道苍梧国只有一位国母,整个王室再无其他妃子。”
他淡淡的说道,好似再说一件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般。
她倒是听闻过,苍梧国的这任国君,年幼时并不得先王喜爱,并无什么权势。
后来同老相国的女儿宜修相恋,在宜修父亲的扶植下,排除万难,登上御座。
初时,有不少流言蜚语道,这位国主只是看中老相国的权势,并不真正喜爱宜修,待相国离世后,定然不会再有此时的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然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真的再未封过一位妃子,如此两人的故事便成为了东方六国,一段难得的佳话。
“倒是听闻过,你父君与母亲的情深。”
他淡笑出声。
“我并不是王后的儿子。”
她惊讶的看下他。
君无双道,“很吃惊?”
他点点头。
“我的母亲,原本只是山野的普通女子,一次因为机缘巧合救下父亲,两人之间结下情缘。”
她在一旁并未做声,看着眼前这个,衣角被夜风吹的在空中飞舞的男子。
“那次父亲伤的确实很重,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她倒是想不起来有这么一桩听闻,但倒是知晓苍梧国君初登王位时国内的仓惶动乱。
“于是,父亲便同母亲成了亲,可是好景不长,不过两个月,王后安排的人,便寻了过来。”
他的记忆是那般的绵长悠远,忽而回到了初在碧莲十三天的隔世莲花镜中看到的一切。
“你们要做什么,即便是官兵,也不可如此擅闯民宅,你们要带我相公去何处。”
那名官兵一把将她推开。
“相公,还是别做梦了,这可是当今陛下。”
女子摔倒在地,不可置信的抬头看着那个日夜与自己在一处的夫君。
他一摆手,命所有人退了出去,缓缓走到她身边,蹲下。
“应娘!”
她的眼里闪着泪光。
“他们方才说的,可是真的?”
他伸出手,将她凌乱的发丝整理好。
“我该回去了。”
她死死的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那瞬间,好似自己忽然并不认识他了。
“你是陛下……”
“你是陛下……”
她终于笑出了声,还夹杂着啜泣,整个人瘫倒在地。
“你竟然是陛下。”
男子将她揽进怀里。
“待一切平息,我一定会回来接你。”
她却一把将他推开,恭恭敬敬的跪在一侧。
“民妇早有耳闻,陛下同王后情深似海,无不令天下人称羡。”
她抬起目光,“民妇不过山野村妇,鄙陋之姿,夫君是这山里教人读书的先生,怎敢得陛下垂青。”
男子目光沉沉的看着她。
“民妇祝愿陛下,此战可得胜归来。”
姬榆听到这,内心里十分感慨,原来竟有这么一段故事。
“那后来呢?”
他看着她,后来……
“后来,等父亲再回来时,这里早已是遍地狼藉,灰尘蔼蔼,再无母亲的半分踪影。”
姬榆道。
“她是被人捉起来了吗?”
他摇摇头。
“母亲知道自己同父亲不可能在一起,在父亲离开后,便隐姓埋名,离开了住处。”
原来如此,竟是个这么刚烈的女子,可到底事情还是没有发生完。
“幸而母亲离开了,方才躲过了宜修派来的人,等到父亲再回来时,早已没了母亲的踪影。”
一段故事里,她无法评价宜修,毕竟有哪个女子可以接受只爱自己一人的丈夫,又爱上了别的女子,可到底君无双的母亲也是无辜的,她并不知情。
“看来,终归你父亲还是找到了你的母亲。”
他看着她,淡笑着点点头。
“时隔三年,父亲再次出征,终于在途中,见到了母亲还有当时仅两岁的我。”
她并未打断他。
“父亲想要待母亲回王宫,母亲不愿,父亲便在扬州给母亲准备了一处别院。”
他的目光,带着一丝寒意。
“直到有天,一把火将一切都烧掉了。”
姬榆的心情有几分沉重,“是王后派人为之的吗?”
君无双并未回答,只是接着说下去。
“母亲不愿再拖累父亲,拼命将我救出了火海,当时我不过才三岁半,但这么多年,我总是隐约记得也是在这样的冬日,那个温暖的怀抱,告诉我不要害怕,将我送出火海后,自己被压在火焰烧得正旺的木桩下。”
姬榆有些心疼他,三岁半,该是多痛的记忆,才能让一个三岁半的孩子,有这么深刻的记忆。
她起身,将他搂紧自己的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君无双忽而淡笑,道。
“你这是做什么。”
她并未停下,只是隐隐好像有吸鼻子的声音。
“无事。”
他将她推开,让她面容对着自己,果真已经鼻涕一把泪一把。
她望着他,忽而觉得有些丢人,干脆一把钻进他的怀里,狠狠的抽泣起来。
“平日里,这种时候,不该是你来安慰我吗?怎么今日反倒自己哭起鼻子来了。”
她冷冷的哼了一句,“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爱哭吗?我就是不会安慰人不行吗?”
他摸了摸她的后脑勺,却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一般。
“我记得,那日你安慰苏子澈倒是安慰的正好。”
她一把将他推开,却见他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而后干脆懒得再搭理他。
可终归心里是觉得空落落的,原来到底自己是这般心疼他的,忽然意识到这一点,好似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那,这些和你后来被走丢有什么关系?”
他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你确定想问的是这个?”
她张开嘴,本想说着什么,可想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该从何说起,终于还是把话给憋了回去。
他无奈的长叹一口气,果真,等到她自己开窍,着实是有些困难。
“父亲戎马一生,功绩显赫,亦十分勤恳,百姓安居乐业,不可说不是一个好的君主。”
说到这,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可是他一生过得并不幸福,母亲生前在时,偶尔尚能见他有些笑容,会像寻常的父亲一般带着我去放风筝,可终归也只是母亲还在时才如此。”
她的目光亦看着他。
“我原以为,作为苍梧国的世子,我也会像父亲一样,一生为天下征战,但是在昭武亭遇见你以后,我才知道,我并不想像父亲那样,孤苦的过一生。”
她的目光有些迷离。
“君无双……”
她尚未想明白,声音便先开了口。
“或许,我愿意尝试着好好同你相处。”
将你那些悲伤的、难过的、孤独的、不曾被人探寻的那些往事抚平。
将你心里空缺的、遗憾的事情填满。
静谧的月色下,两双眸子紧紧相对,谁也不曾眨眼。
案前的烛火终于烧到灯芯出,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许是燃到尽头,灯火亦觉得不甘心,瞬间火光变得更亮,却在不到半刻钟的时间,四周瞬间变得漆黑一片。
窗外好似下起了雪,周围十分的安静,只隐隐听见,好似有人路过时,踩在雪地上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姬榆正想去换根蜡烛,却突然被人猛地拽过按在墙角,而后便感到唇角,传来一阵温软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