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是自愿回青郃找陆尘心报仇的,但梵蓁留下纸条给陆思,便显得有些图谋不轨。
她也的确图谋不轨。
在上山的路上,赤曦问起一件事。
“以你现在的地位和实力,想要收拾一个神仙还不容易,却偏偏等我离开云壑?”
梵蓁的衣摆恰被一根长了刺的荆条挂住,她手上落下一道光,荆条断成两截。
“你是不可缺少的那一个。”
“为什么?”
赤曦突然停下,挡在梵蓁面前,一副“你不说清楚我就赖在这儿不走了”的样子。
但梵蓁不是幽,也不是别人,既不吃她委屈兮兮的这一套,也不用担心打不过她。
“你以后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想知道。”
梵蓁不想跟她在这儿浪费时间,抓住她的手臂,态度强硬地拉扯着她继续走。
“你想知道原因?那就自己去找,把你的记忆都翻出来,好好的看看。”
赤曦挣扎未果,有些气愤。
“有话好好说不好吗?干嘛非得动手。”
“我跟你无话可说。”
赤曦瞪了她一眼,“你就是仗着我打不过你。”
梵蓁回眸,神似嘲讽。
“没错,谁让你打不过我呢。”
问神峰上总是迎来奇怪的客人,陆逢机早已习惯梵蓁将这儿当作自家的后花园。
毕竟有事发生时他在问神峰上找到梵蓁的几率比找到陆尘心大得多。
因此当梵蓁分明才离去一日,又突然折返回来时,陆逢机连惊讶的情绪都不屑于有了。
他甚至学会了自如地打招呼。
“大佬,又来逛花园儿?”
梵蓁怔了怔,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
“陆尘心在哪?”
“当然是山洞里,整日除了捧着那本上古纪事就是饮酒赏月,看似风流,实则颓丧,大佬你可得好好劝劝。”
陆逢机说话的时候,眼神总忍不住往梵蓁身旁的女子脸上飘去。
这两人放在一起,都是绝色,可也各有千秋。
梵蓁是一支国粹牡丹,更是傲雪寒梅,艳丽中带着生人勿近的冷气,别扭又和谐,如折射了七彩光芒的冰面。
而那红衣的女孩子却是一簇春日里枝头上的桃花,粉嫩娇俏,在骄阳下肆然盛放,像火又像光。
也许是审视的目光太过明显,红衣的女子也睁着一双桃花花瓣似的眼睛看他。
“我们认识吗?”
陆逢机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目光。
“恕我冒昧了,在下陆逢机,是青郃派弟子,初见姑娘,不知该如何称呼?”
“唤我赤曦便好。”
笑容清甜,像桃花酿的酒,香飘十里,芬芳醉人。
梵蓁默默地看了两人一会儿,虽然没有表态,但不耐烦的气息很明显。
别人看不懂,但赤曦是懂的。
从前这只蛇妖还没那么厉害时就很可怕了,如今修为大增,生气了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咱们走吧,那个什么山洞在哪?”
陆逢机下意识地伸手指向一个方向,赤曦推着脸色从来都不好的梵蓁走了。
直到再感受不到身后注视的目光,赤曦松了手。
“这青郃派也没想象中那么糟糕嘛,要是那陆尘心还算负责,神尊大概也会高兴有人能振兴青郃之名吧。”
梵蓁瞥了她一眼,赤曦打了个哆嗦。
“你还是老样子,永远没有底线,永远都有理由劝说自己再退一步。”
赤曦没有反驳,她明白梵蓁说的是事实。
但仍然忍不住咬紧了下唇。
走出树林,一眼便能看见高高的洞门。
山洞没有名字,赤曦也从不记得这里曾有一个山洞。
她不太开心,就像自家墙根被人挖了个洞,没人会开心。
“这是何人凿出来的山洞?”
“天地。”
“天帝?”
梵蓁又是冷冷一瞥。
“当年幽神陨后,他的真身枯萎,万木同悲,天地间陷入了三日的凛冽之冬,这三日放在人界便是三年。
狂风暴雪笼罩了问神峰,风雪散去后,这里便多出了这样一个洞穴,故为天地所造。”
听了梵蓁的故事,赤曦望着山洞,有些出神。
“许是神尊的意思呢。我从前每每偷溜上来看日出日落,他找不到我,就很着急,过后总会训斥我,可训斥完了又总念叨着该在这里建个屋子。”
梵蓁冷哼,“你就得瑟。”
赤曦笑出两颗虎牙,她是真情流露不假,可若能顺便恶心到梵蓁,那自己也不亏呀。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山洞,从开始的幽暗,到后来仿佛拨开云漏下日光一般的明亮。
赤曦抬头,通过山洞顶上的洞,恰好能看见蓝白相间的天空。
她听见合上书页的声音。
向正前方看去,目光越过身姿窈窕的梵蓁,落在一张红木矮桌上,上面放了一本书,棕黄色的书页,蓝色的封皮。
封皮上放了一只手,手掌宽厚,五指修长,很漂亮。
再往上看,看见的便是一张脸,属于男子的脸,至多算是清秀的长相,但有一种超脱俗世的气质,像书里描写的世外仙人。
他也正看着自己。
虽然面前还有梵蓁挡着,可赤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他看向的是自己。
他是谁?为什么会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
赤曦在恍惚中惊醒,她猛地想起这人该是自己的仇人。
手掌在身侧舒展开,变成爪状,真火之力在掌心汇聚,等待着给出无法躲避的致命一击。
梵蓁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前面到她身边的。
赤曦感到手腕一凉,有什么东西往下坠,卡在手腕和手掌相接的地方。
掌心汇聚的真火之力像空气一般散去,赤曦难以置信地低头一看,挂在自己手腕上的是一个翠玉手镯,与人族女子最爱戴在手上的样式很像。
赤曦抬起手来仔细看了看,玉镯的云纹之中有一些奇怪的符号,是封印之术。
她试着使用法力,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成了。
“你干嘛?!”
她怒气冲冲地把手伸到梵蓁面前去控诉。
梵蓁不为所动,“当然是希望你们两人能友好相处。”
赤曦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只蛇妖在说什么鬼话。
“你脑子坏掉了吧?是你要我来报仇的!”
“不过是将你哄骗回来的说辞罢了,呆鸟。”
赤曦差点被气晕过去。
她斗不过梵蓁,索性冲到陆尘心面前去,右手抓住桌子上空了的茶杯,就要往陆尘心脑袋上砸。
手腕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她惊叫了一声,茶杯被丢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磕在石头上,碎了。
赤曦抱着手腕鬼哭狼嚎的时候,陆尘心还有些发懵,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梵蓁踩着傲然的步子走上来。
一边走,一边用法力将碎掉的茶杯复原,拿在手里。
她走到红木矮桌边,轻轻推开失去法力的烨鸟,在客座上坐下。
陆尘心看着,欲言又止,但始终没有说话。
“这算是我的赔礼。”
梵蓁将复原的茶杯轻轻放回原处,顺便斟了一杯茶。
放下茶壶,她顺手抓起旁边的赤曦的手,就像拿杯子一样自然。
“这是我不久前从魔君那儿得来的礼物,由六界中有名的玉匠打造,名锁灵玉,可封人内息,阻断灵力,也就不能再使用法力。”
陆尘心微不可见地挑了挑眉,“那个疯子?”
“世人谓之疯,可在我看来,他该是痴。”
一旁的赤曦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俩,陆尘心有些看不过去。
“方才她向我出手,却突发意外,又是怎么回事?”
梵蓁笑了笑,“锁灵玉这么好的宝贝,既是赠与老友,怎能不添一些自己的心意。”
赤曦听了,恨不得现在扑上去咬断这蛇妖的脖子。
可方才的痛太过锥心,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她不敢妄动,只能憋屈地缩在一旁。
忒没面子。
对于梵蓁难得的任性,陆尘心有些无奈。
他索性直言,“是我让陆思带她离开青郃,你用陈年旧恨将她诓回来,难道是看不惯我的安宁日子?”
“陆思是我亲手放在青郃山门外的,他是否离开,并不是你说了算。”
陆尘心看了赤曦一眼,咽下差点出口的话。
山洞里忽然静下来,隐约能听见外面呼啸而过的风声。
赤曦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宠物,完全不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叫是陆尘心让陆思带自己离开,什么叫是梵蓁将陆思送到青郃。
她与陆思明明是两个自由自在的人,怎么忽然就仿佛他们的命运早就被人安排了?
她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梵蓁的袖子,见腕间的手镯没有反应才放下心来。
“看样子你们俩是朋友,你也根本不希望我报仇,对不对?”
梵蓁有些嫌弃地把自个的袖子从赤曦手里拽出来。
“也就你这只呆鸟才会相信那样拙劣的谎言。”
赤曦抿着嘴唇,总算愿意动脑子想一想。
的确,若真有人做出辱没青郃、辱没幽的事,那人大概根本活不到她从云壑重生。
梵蓁对幽的维护,其实并不亚于她。
但她很不甘心,自己好歹是天生神鸟,怎么在梵蓁口中就一口一个呆鸟了?
“你分明是利用我心系神尊,还给我下套,你这算什么旧友?”
“我一向不与智商过低的人交朋友。”
“口是心非。”
梵蓁懒得理会她。
从顶上的洞口漏进来的阳光愈发炽热,看样子时辰不早。
妖界还有一个等着管束的叛逆少女,梵蓁算算日子,自己大概该回去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衣裳上的皱褶,面对陆尘心。
“现在烨鸟用不了法力,也没办法通过其他方式加害于你,我在妖界还有些事需要处理,她就交给你了。”
“梵蓁!”
“梵蓁。”
陆尘心和赤曦几乎同时开口,梵蓁的目光依次扫过两人。
“还有事?”
陆尘心很有绅士风度,将话语权交到赤曦身上。
赤曦憋红了脸,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指着自己对面那个陌生的男子。
“不能用法力,你走了,他欺负我怎么办?!”
陆尘心脸上没什么表情,跟砖块似的,心里却觉得有些尴尬。
梵蓁看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你会欺负她吗?”
“自然不会,赤曦姑娘既然来到青郃,便是客人,我等必将以礼相待。”
赤曦双手拍上桌子,撑着身子探出去,几乎把整张脸都凑到陆尘心面前。
“你才是客人!”
她在这青郃山中逍遥时,这个人仙还不知在何处呢。
梵蓁的目光一横,赤曦嘀咕着什么缩了回去,收敛不少。
她继续对陆尘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随便欺负她,反正烨鸟不会死。”
“你!”
赤曦手指着梵蓁,咬牙切齿。
她这辈子大概都要与蛇族结怨了。
但在她没注意的时候,陆尘心的脸色发白,似乎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
梵蓁潇洒转身,对她而言,任务已经完成了,至于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完全看这两人自己的造化。
山洞里突然剩下两个彼此熟悉的陌生人,他们看着对方,都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就像两个内向的人相亲相到了一块去,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赤曦突然开始想念梵蓁了。
陆尘心起身,从储物的柜子里拿出一只新的茶杯。
茶水从壶嘴倾泻而出,流畅的像一条线,像一道天然形成的瀑布。
赤曦迷失在哗啦啦的水声里,直到陆尘心的声音将她唤回来。
“姑娘,请喝茶。”
赤曦看着杯子,以及水面上尚未完全散去的涟漪,没有伸手。
“我们是否曾经相识?”
陆尘心的手在茶壶柄上顿了顿。
“的确是认识的。”
赤曦眉头微蹙,看不出多少愁,倒只是疑惑,“你杀了我?”
“事实的确是这样。”他一点也没打算狡辩。
赤曦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若是此人杀了她,还将她肉身封印于云壑中,借此阻止她的重生,想来他们俩之间是有什么深仇大恨的。
可她今日见到这个人,心里不仅并不觉得愤怒,反而觉得熟悉,甚至与第一次见陆思时的感觉极像。
他们像故人,不像仇人。
难道真的只是失去了记忆的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