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看着“自己”与幽携手离去,飞往高远的天空,她心里又慌又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这样被丢下了。
她又跳又叫,手舞足蹈,可伸出的手抓不住幽的半片衣角,也没有声音能从喉咙里传出去,让已远去的人回头。
她像是个被万物都遗弃了的人,在谁也不会在意的地方独自发疯。
眼泪不争气的往下流,她转身的那一刻,天地变色。
湛蓝晴朗的天空寻不到半点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火烧的滚烫的石壁,脚下所踩也不是罗雀花和炎浆,目之所及是一种虽然同为赤红却陌生的花朵。
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漆黑如墨的河流里,正一点点往下沉,无数只干枯惨白的手从河底伸出来,抓住她的小腿和脚踝,在拼命的将她往下拉。
赤曦并不觉得害怕,心情出奇的平静,那颗因为幽的离去而躁动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
她感受着河水从腿蔓延至腰,最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在河水没顶的最后一刻,她却猛地举起了自己的手,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
一只手如愿握上她的,河水之下,赤曦终于笑了。
鬼哭林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当墨姝在鬼哭林外见到陆尘心时,一向沉稳内敛的她也不禁发起了愣。
“墨姝姑娘,在下求见梵蓁。”陆尘心不得以,把自己的诉求又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墨姝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把客人引进门。
“陆仙长快请,主子正在林子里歇息呢。”
“那我来的不是时候?”
墨姝赶紧澄清,“是时候,特别是时候,陆仙长不管什么时候来,都是时候。”
陆尘心:“…”
梵蓁的确是在休息,但并非因为别的事劳神,罪魁祸首左不过还是姽落罢了。
话说上回在青郃山,姽落伤心欲绝回到妖界之后,就跟众人闹起了绝食。
等梵蓁回到鬼哭林后的半天,姽落身边的小侍女终于忍不住,将自家妖王的任性作为告到了梵蓁跟前来。
梵蓁听闻此事也是一惊,她赶紧询问墨姝,“那丫头莫不是在人间太久,真把自己当作人族了?她堂堂妖王,不吃东西难道还会饿死吗?”
墨姝也很尴尬,抬手用袖子擦着额头上不存在的冷汗。
“道理虽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妖王,面子总还是要顾着的。”
若是被其余五界听说妖王绝食抗议,不知会让多少人笑话,到时妖界的脸面可就不保了,墨姝原是这个意思。
但梵蓁显然理解有误。
她往自个的宝座上一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面子是她的,她都不要了,我还在意做什么?”
墨姝赶紧解释,“主子,虽说她是妖王,可妖界的面子在您这儿啊。”
“那就是丢了我的面子?”
“当然!”
梵蓁陷入纠结之中。
她赶走了小侍女,又自个在鬼哭林里磨叽了几天,这才前往妖王住所大明宫去看望那个自己手中的“小傀儡”。
这一看不要紧,要紧的是姽落一见到梵蓁,便连病弱也懒得装,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三尺高,转瞬间便奔到梵蓁跟前,抱着梵蓁的腿哭诉起来。
至于哭诉的内容,总结起来就是:她不做这个妖王了。
梵蓁吩咐人搬来一张椅子放在自己身后,一撩衣摆坐下,十分飒然,不为所动。
姽落愣了愣,又接着哭。
梵蓁于是又让人拿来一本古籍,淡然地翻着书页,硬生生在这嘈杂的环境中开辟出一片净土,遗世而独立。
最后是姽落哭的嗓子哑了,连说话都困难,败下阵来。
梵蓁也总算放下书,将目光投向身侧那个仍在哼哼唧唧的小姑娘。
“哭够了?”
姽落哑着嗓子,原本想开口说话,可刚吐出一个字,她就难堪地闭了嘴,改为点头。
梵蓁看着“乖巧”的姽落,总算笑了。
她抬起手,轻轻抚过姽落柔软的头发,温柔的像个怜爱子嗣的母亲,也像是主人在怜惜爱宠。
“前些日子,我忘了是在哪儿听来的闲话,说你有个表妹,生的亭亭玉立,貌若春花,且也是三首金乌一脉。只是身世凄惨了些,没有享受过什么锦衣玉食,唯一只好在刻苦,听说爱读书练字,听上去倒是个可人儿。”
闻言,姽落的身子微微一颤。
她如今无父母兄弟,顶着一个妖王的名头,却已是孤家寡人。
若有一日连妖王的名头也没有,梵蓁也不愿再护着她,那过去的仇家必然找上门来,将她生吞活剥了都有可能。
她怎能不怕。
收敛起畏缩的目光,她瞪了一眼自己身边的小侍女,侍女会意,带着别的人都退了下去,离开时还贴心的将门关上了。
有些昏暗的宫殿内只剩下她们两人。
姽落再没了半点凌人的气势,跪着膝行到梵蓁跟前,这一次倒是不哭也不闹了,但神情看上去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顾不得什么面子,哪怕哑着嗓子,她也不得不开口说话了。
“姐姐是不要我了吗?”
梵蓁神情淡然,语气却恳切得很。
“怎么会呢?我可是看着你长大,又亲手将你扶到这个位置上,怎么会不要你呢?”
姽落又开始哽咽,但始终忍着不敢掉眼泪。
“我知道自己胡闹,我也知道绝食饿不死自己,可是我找了他快两千年了,两千年啊!梵蓁姐姐,你知道他在哪,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声声控诉,声声悲痛,姽落涨红了脸,仍是那副想哭不敢哭的样子。
梵蓁用单手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擦去她眼角不听话冒出来的泪花。
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姽落会怀疑她对自己是真心的,是真心将自己当作女儿宠爱的,而不是外人口中的傀儡。
比如这一刻。
梵蓁脸上爱怜的神情那么真实,有谁会相信那是假的呢?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而是假如我告诉你了,你又能做什么呢?”
“我能…”
“能去找他,然后与他再续前缘?”
姽落拼命点头,她所有的时间除了用来寻找,便是用来想象。
想象着未来再与梦中之人相遇时该如何谱写一段新的人生,共历一段新的爱情。
那是她全部生活的希望了。
但梵蓁冷酷地打碎了她的美梦。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姽落,别沉溺在过去了。”
“为什么不可能!”
那一刻她忘了所有恭敬,所有恐惧,忘了自己是妖王姽落,忘了面前的是梵蓁,只记得要反抗。
她不能忍受有人就这么否认了她的人生。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苦,为什么就不能有一次重来的机会呢!”
梵蓁看着少女近乎入魔的执着,眼神中流露出一些莫名的感情。
稍纵即逝。
她把手收回来,与另一只手一起叠放在腿上,坐姿端庄极了。
她说,“断了的线就是断了,哪怕你身为妖王,也不能逆天而行,强行把你们命运的线再接上。这世上有一些事,是无论你多么强大,都无法改变的。“
“梵蓁姐姐!我不甘心啊!”
“这世上能遂心如意的事太少,你得学会习惯这样的不甘心。”
姽落咬着下唇,咬出血来。
她尝着自己的血的甜腥味儿,丝毫不觉有意。
梵蓁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从姽落殷红的唇上划过,落在她雪白的脖颈上。
姽落被她的目光瞧着,瞬间觉得浑身都在发冷,她知道梵蓁看的是什么。
“疼吗?”梵蓁问。
姽落又一哆嗦,但还是咬紧了牙,答,“不疼。”
梵蓁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姽落脖子上雪白的肌肤,如果仔细去看,会发现上面有一颗痣,红色的痣,很不起眼。
“堂堂三首金乌,上古神兽的同宗后裔,却被一把凡人的屠刀斩了首,你就算嘴里说着不疼,难道心里就不疼吗?”
姽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是她最不齿的过往,可也是曾经轰轰烈烈的见证。
她把脑袋埋了起来,藏在阴影里,像一只鸵鸟。
“梵蓁姐姐,我和他…真的没有机会了吗?”
护内是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的通病,梵蓁也没能例外。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你如果真的相信你们之间的缘分,或许总有一天还会相遇的。”
“缘分?”
姽落很惶恐,缘分是和命运一样玄妙的存在,她知道并不可信。
可除了相信,似乎又并无选择。
梵蓁看着她,“也许某一日你们会重遇,但你要记住,你遇上的人,也早已不是千年前那个人了,你只能向前看,姽落。”
“梵蓁姐姐,我不明白。”
“这很简单,不过是我们永恒生命的代价罢了,你要记住。”
梵蓁把沉思中的姽落推开,缓缓站了起来。
宫殿的门随着她的动作缓缓开启,外面的光透进来,愈发显得她们所在之处暗。
姽落迟疑地站起来,擦了擦自己的脸,要把那些狼狈都擦掉,免得在侍女面前丢了脸面。
虽然她的脸面也不剩多少了。
梵蓁要走的时候,姽落赶紧拽住她的袖子。
“梵蓁姐姐,那个什么表妹的事,你一定是骗我的吧?”
三首金乌是上古神兽冥炎金凰的后代。
冥炎金凰与火神情同手足,六界初分之时,她受命执掌妖界,后与妖界中三首乌相爱,诞下后嗣。
往后百万年,妖王皆出自三首金乌一脉,这一族在妖界倍受尊崇,几乎成为妖族象征。
但同样的,三首金乌一族人丁稀薄,继承权往往不是问题,内斗更是无稽之谈。
但姽落是个意外。
她曾是妖界公主,妖王之位也该由长兄继承,至于为何成了今日这番光景,实属后话。
但如果如今妖界真有另一只三首金乌可以代替她的位置成为妖王,她就会失去在梵蓁面前任性的权力。
所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梵蓁慢悠悠地把自己的衣袖从姽落手里抽出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是真的。她的父亲因为觊觎妖王之位被你父亲驱逐,而今你父亲死了,他寻着你任性胡闹的机会,便把女儿送到我面前来,口口声声要送我一个更听话的妖王。”
姽落心里咯噔一下,压根没注意到梵蓁嘴角浮起的一抹讥讽的笑。
她小心了又小心,卑微了又卑微,才敢问。
“那梵蓁姐姐是不是要把我换掉,用那个更听话的傀儡了?”
梵蓁抬起手,用手背碰了碰她的鼻尖,又是那副慈母的模样,姽落反而更害怕了。
她不敢看梵蓁,只能听见那清冷的声音,说出没什么感情的清冷的话。
“我曾答应让你做妖王,那你永远都是妖王,没有谁能取代你。”
“那那个表妹?”
“我的剑比凡人砍头的刀更快。”
十分含蓄的回答。
姽落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放心了。
她终于明白,不会有人抢走她身下的王座了。
事情到此为止,并没有耗费太多的精神,但梵蓁疲惫极了,回到鬼哭林睡了一觉,一睡就是好几个日夜。
待她醒来时,墨姝还上前关怀过。
“主子可是损耗过大?”
当时梵蓁摆了摆手,显得苦恼极了。
“近日涌入体内的力量太多罢了。”
墨姝闭了嘴,她知道这是自己不能体会的疲惫。
试问普天之下,除了自家主子,还有谁会为力量过多而苦恼呢。
直到陆尘心到访时,梵蓁才勉强恢复了些精神。
墨姝为两人备下茶水,懂事地退了出去。
梵蓁饮茶润喉。
“你来的还真是巧,再早来一些,我或许就见不着你了。”
“身体不好?”陆尘心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水,没碰。
“老毛病罢了。倒是你,难得到鬼哭林来一次,若我没猜错,是为了那只呆鸟吧。”
陆尘心点头,“赤曦和逢机在青郃山中遇到了袭击,据目前所知,应该是精通幻术的人在暗中做手脚。”
梵蓁不禁一笑,“你青郃山出了事,来我这儿可找不到答案。我虽说平日里闲了一些,可没有兴趣再去调戏那只呆鸟。”
幻术是梵蓁的一大本事,几乎是六界难逢敌手,故一谈到幻术,人人都能想到梵蓁。
但陆尘心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兴师问罪,他知道梵蓁不是这么无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