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逢机得到了满意的答复,高高兴兴地离开了煜明殿。
陆尘心手里捏着厚厚的一沓信件,心中愁苦,但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样子。
他像往常那样,带着赤曦回到问神峰。
赤曦问他,“你不愿去?”
“我与那赵国国师打过照面,是个啰嗦又麻烦的人,且我实在不愿离开青郃。”
赤曦总觉得陆尘心在自己面前没什么架子,也没什么戒心。
站在问神峰上,脚边是悬崖,是云海,是深渊。
赤曦低头看了一眼,又重新看向陆尘心。
“你对青郃有特殊的感情?为什么?”
陆尘心怔了怔,方意识到自己大概是说错了话。
“只是在这里太久,不舍的离开罢了,你多心了。”
“真的?”赤曦总不信。
“真的。”可陆尘心说每一句话的模样都那么认真,都像是真话。
赤曦有些沮丧,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了什么。
她强打起精神,“那除妖的事呢?你真要自己去?”
一派掌门亲自出山去解决一些小喽啰,怎么听怎么掉价啊。
“门中没有适合的弟子,便只好我去了,这也是常事,赤曦姑娘不必介怀。”
赤曦很直白,“我没有介怀,就是觉得有点丢人。”
陆尘心笑了笑,“我会以青郃弟子的身份前去。”
原来他也是知道丢人的。
“赵国国师呢?”
“既然已经答应了逢机,也收到了国师的信函,也必然会去,途中还能做些除妖的好事,也算是顺路了。”
“我跟着去可以吗?”
陆尘心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沉默了好一会儿。
赤曦眼中闪着光,跃跃欲试。
她是真的很想到外面去看一看,顺便找回自己的记忆,毕竟她一直不是只甘心待在笼子里的安分的鸟。
陆尘心眉头微蹙。
“这恐怕不可,赵国国师虽然从未成仙,但修为不浅,若是被他看出你的真身,或许会有麻烦。”
赤曦扬起嘴角,轻轻踮起脚往前凑了凑,眉眼间跟抹了蜜似的。
“那你是害怕我的身份被发现给你带来麻烦,还是害怕我因此陷入危险?”
这显然是一道送分题,但陆尘心属实是个耿直的人。
“两者都有。”
赤曦原本已做好了生气或是高兴的准备,可如今卡在两者之间,她有些哭笑不得。
“你不知道对女孩子说话的时候,要违心选好听的说吗?”
陆尘心仍是那副正经模样,“既然违心,为何还要说?”
两个人对比起来看,竟是他更像天生的清心寡欲的神仙。
赤曦好奇极了,“你为人时,难道没有成亲吗?”
“没有,我一心修仙,自然不能耽误人家姑娘。”
“那也没有喜欢的姑娘?”
陆尘心微不可觉地顿了顿,仍是道,“没有。”
赤曦失望极了,她原以为能探知到什么八卦的,可这个人真是无趣啊。
眼见着被问了这么多问题,继续发展下去她有可能把自己的家底都翻出来,陆尘心赶紧转移了话题。
“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经他一提醒,赤曦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残废”。
她的右臂不能轻易动弹,便只好伸出熊掌左手,在陆尘心面前晃了晃。
“你可要看好,这是工伤,是全心全意为了你的青郃派的证明。”
陆尘心看她还活蹦乱跳的,便知道伤的不算重。
“我的能力不足以重铸你的炎浆之身,这伤恐怕得靠你自己养着了。”
失落归失落,但对于自己的身体,赤曦是最清楚的。
养伤的事儿暂时走不了捷径,但换个角度来看,可以理所当然地让陆思和陆逢机端茶倒水,似乎也不错。
这么一想,她心情又好了不少。
“你有没有觉得青郃缺什么?”她突然问。
陆尘心感到莫名其妙,他看了看周围,一切都恰到好处,哪有缺什么?
“赤曦姑娘若是有所需要,直接告诉逢机去采买便好。”
“不是东西。”
“不是东西?”
“是人啊。”赤曦像是一个对自己的学生失望极了的先生,就差手拿戒尺去敲学生榆木般的脑袋。
她绕着陆尘心左三圈右三圈地走。
“你不觉得青郃的人实在是太少了吗?弟子少,先生少,哪有一个鼎鼎有名的仙门的样子。”
陆尘心的脑袋跟着她的脚步转。
“那赤曦姑娘的意思是?”
“我已看过了,历史课有欧阳先生,我也可以偶尔去讲学,已足够。如今教授丹药课的兰芳姑娘虽然资历尚轻,但十分有天分,对于炼丹也有了不少的成就,我刚帮她将炼丹房中的火种换成了真火,短期内她一定收获良多。”
“真火?”
陆尘心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语气听起来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赤曦不明所以,“对啊,怎么了?真火对于炼丹的好处是极大的。”
“你的法力被封,又变不回真身,哪来的真火?”
“以血为引,点燃焰羽就好了。”
陆尘心眉心的皱褶愈发明显,显然,他对此事很不赞同。
但也没再继续说下去。
“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送你回去。”
赤曦在原地蹦了蹦,展示自己仍然矫健的双腿。
“我伤到的是手,不是腿,几时娇气到要你送回去了?”
“那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说罢,陆尘心就快步朝着山洞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茂密的树林里。
赤曦怔在原地。
她不就稍微推拒了一下,那人怎么就当真了?
果然是个榆木脑袋吧。
赤曦失落地拖着两条受伤的手臂走回木屋,她还是没能赶上日落,远方的山峦侵吞了最后一缕余晖,整片天地陷入黑夜。
她躺倒在床,安静地闭上眼,准备好了进入梦乡,回到过去。
陆尘心并没有回山洞,而是在走到赤曦看不见的地方后,直接离开了青郃。
如今的六界以人界为核心,其余五界通过人界相连,彼此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矛盾,但始终没有太大的动作,便是因为中间隔着至关重要的人界。
魔界与人界的交界处在一处山坳中,那是一片混乱的无法之地,妖魔人共存,生活在那里的人族大多穷凶极恶,无处可去,否则谁愿意待在一个家门口的小贩是妖,邻居是魔的地方。
在很久以前,那里充满了血腥的争斗,不管对手是同族还是异族,两个人也许会因为一晚酒就斗得你死我活。
后来一位赫赫有名的魔将出面管辖,该地的治安这才好起来,再加上魔将有心经营,不法之地也渐渐有了人族城镇的模样,个人分工有序,井井有条。
有爱溜须拍马的人亲自抱了一张牌子到魔将面前,要魔将为镇子取名题字。
魔将大手一挥,写下了“逢魔镇”三个大字。
自此之后,逢魔镇之名流传甚广,这位魔将流连风月场所的风流韵事也跟着被传了出去。
而这位传说中的魔将,便是非痕。
一开始想到要去逢魔镇,陆尘心其实是拒绝的。
但一想到赤曦轻易将烨鸟的真火给了兰芳,又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他狠了狠心,还是去了。
魔界附近常年受魔气侵扰,环境十分恶劣。
这里的天空看上去总是灰蒙蒙的,树木也显得没有精神,陆尘心接住一片从身侧飘落的树叶,摩挲了一下叶片仍然青嫩的表面。
树叶从他手心划过,再次往下坠去。
耳边似乎已能听见一些吆喝声,叫卖声,穿过这片不大的林子,逢魔镇便在眼前。
陆尘心呼吸微凝,显然,他始终不喜欢这个地方,但还是抬腿向前走去。
走过铺满树叶的林子,逢魔镇的牌子出现在面前,其后各色妖魔行走于道中,有人在路边摆摊,看上去竟分外和谐。
陆尘心微微挑眉,就这一点来说,非痕这个不靠谱的家伙还是做的挺好的。
他收敛了仙者的气息,顶着一张平凡的脸走进镇子,融入人群中。
逢魔镇里有且仅有一家风月之地,名红粉楼,老板是一只曾经惹恼了梵蓁,灰溜溜地从妖界出逃的母狐狸,唤作九娘。
狐狸一族生来貌美,又懂得魅惑人心,最适合做这个行当。
但这位九娘不一样,她生来就是火爆脾气,哪怕做卖笑为生的生意,也事先讲明了,她九娘要做就做得光明正大,风风光光,谁要是敢在背后戳她的脊梁骨,她就咬断谁的手指。
当年非痕正是佩服她的脾气,这才帮她在逢魔镇立足,直到今天坐上逢魔镇一姐的位置。
可当年的非痕哪会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像九娘一样闻梵蓁色变呢。
魔族一向作风随性,平日里不是喝喝小酒就是打打小架,作为魔将也乐得清闲。
但这一任魔君生性谨慎多疑,总觉得神帝主要要联合梵蓁对付自己,日日活在惊恐之中,一天没听到仙妖两界的消息都睡不着,任别人怎么劝也不管用。
非痕作为魔君的亲信之一,甚至说过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您想想,祝霄是什么人,古神之一,坐拥神仙两界,梵蓁又是什么人,一手扶持了妖界数任妖王,自身实力无人可知,他们俩得有多无聊才会暗中谋划咱们这穷山恶水的地方呀!”
然而魔君听后,差点躲到了床帏后去。
“他们这么厉害,万一想要统一六界呢?”
非痕无奈,“就算统一了六界,那老大只有一个吧,他们俩谁来做?”
魔君大悟,“对对对!你赶紧带上礼物去拜访梵蓁,咱们只要抱紧了这棵大树,让他们俩互相牵制,就不会打咱们的主意了。”
这才有了上次非痕带着魔君的礼物拜访梵蓁的事儿。
话题扯远了。
回到逢魔镇,红粉楼,妖魔人三族的各色女子站在一起,当真是各有千秋,各有风韵。
非痕没事时常常一头扎进美人堆里,美其名曰缓解压力。
长此以往,人人都知道魔将非痕要么忙着安慰魔君,要么醉倒温柔乡,在这两处必然能找着他的人。
陆尘心原本只是想碰碰运气,这才硬着头皮走进红粉楼,满屋子的脂粉香味儿让他忍不住皱眉,但想到进红粉楼只是丢面子,闯魔界却可能丢命,他就忍了。
在逢魔镇做生意久了,众人都沾染了魔族的性子,豪爽。
哪怕是人族的女子,在此地待得久了,也半点不扭捏。
陆尘心随便找人一问,便问到了非痕的所在。
他推开门的时候,非痕身边拥着三四个容貌清丽的女子,几人似乎是在玩乐,正都拿了酒杯往非痕嘴边凑。
本是一片欢声笑语,却被突然出现在门口的人打断,猛然间寂静无声。
原是很自然的事,非痕突然尴尬的不行,假咳了两声,轻轻推开身边凑上来的女子,自己坐直坐正了。
看坐姿很是正派,但看环境就很微妙。
“陆仙长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
听见“陆仙长”这三个字,旁边有女子的神色不太自然,拉着姐妹匆匆告辞。
剩下两个女子一个是不明所以的人族,一个是毫不在意的魔族,非痕把人都打发了出去,房间里空下来。
陆尘心这才走进去。
“许久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听见这话,非痕心里有些怵,脸上有些不高兴。
因为三百年前,他就是因为太过疏忽,醉倒在红粉楼里,然后一醒来就发现自己被困在真身中,锁在一个莫名其妙的阵法中。
直到他被梵蓁带出去,才知道自己是被陆尘心丢进锁妖塔里去了。
他还没有找陆尘心算这笔帐,对方却先找上门来挑衅,哪有这么个道理。
“上次是我疏忽,你趁人之危,别真以为我打不过你。”
陆尘心找了一枚新酒杯,给自己斟酒,浅浅尝了一口。
又绵又柔,不是他喜欢的味道,放下后便再没看过一眼。
“我今天来找你不为打架,也不为之前的旧怨。”
非痕轻松了一些,“那是为什么?”
“你之前受梵蓁所托,将我青郃派的一名弟子逼入云壑,你知道烨鸟已经重生了吧。”
“对,知道。”
“那你为何还要按照梵蓁的话来做?”
非痕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酒杯杯沿沾上的口脂。
“很简单啊,为了活命,为了坤冢玉,为了看后面的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