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嘴角带了如月光一般柔和的笑意。
“而且如果两人相处太久,没准就厌烦了,我希望她想起我的时候永远是快乐的,最好没有一丁点不好的记忆,那样就足够了。”
陆逢机作为一个毫无感情经历的人,属实被他这番话给肉麻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搓着自个的手臂。
“看来往后选师弟也要慎重,不能找你这样的大情圣,否则我青郃后继无望啊。”
陆思哈哈大笑,“师兄,青郃有你就够了。”
陆逢机原本还想谦虚一番,可一想到自己那个不管事的师尊,以及自己天天把煜明殿的桌子当床睡,他就觉得陆思说的是大实话。
他站起来,“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就不劝你了,毕竟赤曦姑娘也算是对咱们有恩,青郃又欠了她的人情,赔出去你这么一个只会闯祸的人挺好的。”
“师兄没意见啦?”
在陆逢机看来,陆思的嘴角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一想到自己在自家师弟心里这么没地位,他心里有不平衡了,“我是没意见,十七也不敢说你什么,但兰芳那儿你可得想好,没准哪天把她惹急了你就成了她炼丹炉里的材料呢?”
虽然知道陆逢机是故意这么说吓唬人,可陆思想象力过于丰富,他一想到那场面,顿时就后背一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用人炼丹可是违反道义的!”
陆逢机无谓耸肩,背着手就向门外走。
“道义这个东西啊,你不顾,我们自然也不顾了。天色不早,早些休息吧。”
陆逢机离开了小院,剩下陆思一个人蹲在原地发愁。
虽然他有自信兰芳不会真舍得拿他去炼丹,但陆逢机说的没错,这事要怎么跟兰芳讲呢?
一向清心寡欲的陆尘心这几日的睡眠质量也极差,除了非痕在问神峰上赖着不走以外,他带着赤曦玩物丧志也是一个极大的原因。
此前赤曦信誓旦旦地要改造青郃,使青郃之名广播六界,甚至不惜受伤来让青郃的年轻弟子们回到学堂上课,把人人渴求的焰羽轻易给出。
可这几日非痕带着她游山玩水,她倒像是忘了这件事。
陆尘心面上没有表示,心里却很膈应,不仅因为他是青郃的掌门,还因为他是青郃的掌门。
陆逢机几次到问神峰上来请安,话里话外都是打听赤曦的近况,倒是显得他这个掌门多余了。
几十年不曾管过门中事务的青郃掌门突然开始为青郃派的未来发愁了,陆逢机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感动得不行,更是在心里把赤曦给捧到了神座上,恨不得在煜明殿给她塑像,天天祭拜。
这天傍晚,非痕和赤曦从一处世外山谷回到问神峰上,赤曦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拉到悬崖边,执着地要看日落。
日出日落,是她每天雷打不动的习惯。
非痕从起初的不耐,到后来的无所谓,到如今的好奇。
赤曦看太阳的时候,他就会在旁边仔细观察赤曦。
那轮同样映在他眼中的太阳在赤曦眼中却十分的不同,他看不懂那样复杂的情绪,但当金色的光洒落在女子身上的时候,她本身就像个璀璨夺目的小太阳。
赤曦盘着腿坐在悬崖边上,也许是因为鸟类天生在高空飞翔,因此哪怕她的法力被封,面对着看不到底的悬崖峭壁也并不害怕,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往前挪,挪到悬崖边上,再伸出手,试图抓住那缓缓逝去的太阳一般。
非痕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背倚树干,他的视野很广阔,因此轻易发现了不远处的陆尘心。
陆尘心站在一片漆黑的树荫里,明明脚边就是细碎的赤金色阳光,他却执着地留在原地,不愿上前一步。
非痕打量了他好一会儿,也没看明白他究竟是在看着赤曦还是看着落日。
看了看脚底下出神的姑娘,非痕默默变作一只麻雀飞到了陆尘心身边,停在他的肩膀上。
陆尘心一眼就认出了这只麻雀的真身,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
“堂堂神兽,变成麻雀偷鸡摸狗,不觉得掉价吗?”
非痕知道他是故意说这样的话刺激他,但他还当真吃这激将法。
他变回了真身,站在陆尘心身边。
“偷偷摸摸的是你才对吧,想见不敢见,却躲在这里偷偷见,不觉得以自己高贵的神仙身份偷看一只鸟很掉价吗?”
非痕以牙还牙以后,终于觉得胸腔里那口怨气吐出来了。
但陆尘心不是他,对于这种逞口舌之快的事,他并不屑于做。
“我只是有事需要与赤曦相商,见她如此认真地在看落日,便不好上前打扰。”
十分合理的借口,但非痕不信。
或者说无论陆尘心说什么,他都不信,因为苦思之人说出口的话有多违心,他最明白。
“你知道吗,我从前在魔界出名之后,老魔君见我第一面,就说我是个有顾虑的人。”
陆尘心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兀地提起自己的往事,只是微微歪头投去疑惑的目光。
非痕在确定自己不是自言自语后,便继续道,“我当然有顾虑,我害怕自己焱鸦的身份暴露,害怕死在战场上再也见不到思邈,我害怕很多东西,但都不能说出口,因为那些是我的弱点,无论哪一个被人知晓,都足以要了我的命。”
严肃过后,非痕便笑了,他道,“于是我对老魔君说,家里几代单传,而我至今未娶,恐怕为魔界战死之后无人为继,所以顾虑。”
“然后魔君就说要给你找个魔族的姑娘婚配?”
非痕微微后仰,“你很懂嘛。”
陆尘心也不禁笑了笑,“这样的套路果然是在哪里都能看见,难怪人间的写书人总说,艺术源于生活。”
非痕略有些不服气,“不过我当然不会让魔君把我给安排了,我拒绝了他的赐婚,把新娘子丢在婚礼上跑了,跟着军队上了战场,直到老魔君逝世才回去。”
陆尘心微微蹙眉,“魔君没有怪罪于你?而且将人家姑娘丢在婚礼上跑路,这种事亏你干得出来。”
非痕大概是在魔界待惯了,习惯了魔界粗犷随性的性情,不以为意。
“老魔君在得知那件事后在魔界的朝堂上对着一众魔将把我骂了一顿,私下里却写信给我,半个字都不怪罪,且告诉我那姑娘知道我逃婚,当场狂笑不已,喝了足足半罐酒,听说就差跪天拜地了。”
陆尘心听得一头雾水,他记得自己曾为人时,邻家的姐姐生得亭亭玉立,聪慧过人,却因为被未过门的夫家退婚便寻死觅活,沦为笑柄,好不凄惨。
“她为何如此?”
“后来我回去,听老魔君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魔君说,那姑娘原本就有心上人,可惜她爹急功近利,想要靠女儿的婚姻升官发财,这才把她卖了。后来我逃婚,那姑娘便与父亲断绝关系,嫁给自己的心上人了。”
提起这段往事,非痕诸多感慨。
“幸好当时我跑了,否则耽误了人家姻缘,不知造下多大的罪孽呢。”
陆尘心也有些感慨,“你们魔界还真是与众不同。”
“是你在人间长大,被人界的条条框框约束太久了,你要是不在意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许现在就是我羡慕你跟赤曦双宿双飞呢。”
陆尘心脸色微沉,这个话题就像是他心里的一个禁忌,谁也碰不得。
“日落了,我先回去了。”
他转身要走,非痕吊儿郎当地站在原地,也不拦,只是嘴上不饶人。
“你不是说要找赤曦商议要事吗,既然日落了,你该上去找她,不是转身就走。”
有事最自然的行为偏偏能暴露心里最隐秘的心境,至少那一刻非痕体会到了,陆尘心对赤曦的感情绝非如他说的那般纯粹。
陆尘心停下脚步,转身的时候,他发现非痕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用深思,他也能轻易猜到非痕脑子里现在在想什么。
“你误会了。”苍白无力的解释。
非痕自信一笑,“此地无银三百两。”
陆尘心意思到无论他说什么,非痕都不会相信,于是他选择了什么也不说。
日头已经完全沉入山里,但赤曦仍然执着地坐在悬崖边,盯着缀满繁星的夜幕。
他上前两步,打算走到赤曦身边去。
“那只呆鸟说,她相信你当年是有苦衷的,你有吗?”
陆尘心的脚步再次顿住,他能听出非痕话中的笑意,那是他的不相信,也能听出其中的认真,那是他的尊重赤曦的想法。
可是苦衷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吗?
“没有。”
简短又残忍的回答,乃至于即使是非痕,也挂不住脸上的假笑。
“那你没有资格上前。”
陆尘心回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争斗。
非痕其实是期盼着他执着的,因为他越是执着就越能证明他心里不甘,在说假话。
可陆尘心后退了两步,重新回到之前那片阴影里,纵然如今他们脚下只余阴影。
“你说得对,我不该上前。麻烦转告赤曦,明日逢机会来与她商量要事。”
这一次他仍是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果断决绝,半点犹豫都没有。
非痕没再叫住他,眼眸中染上些许悲凉。
他看向悬崖边的赤曦,只能看见一个单薄孤寂的背影,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女子眉眼清冷,隐有忧愁。
非痕回到赤曦身边,跟着在悬崖边坐下。
“天黑了,回去休息吧。”
“你不该拦着他的。”
赤曦不希望非痕误会自己在责怪他,因此说话时微微笑着,但那样的笑容并不好看。
非痕并不意外,他同为神兽中的鸟类,自然明白风就是他们的伙伴,会带去远方的消息。
方才他与陆尘心的对话,八成都落入赤曦耳中了。
“我不拦着他,难道就让你这样没出息下去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与他有事相商罢了,你这人真是喜欢揣摩别人心意,还总得出错误的结论。”
非痕不禁觉得有趣,“你们俩还真是一模一样,都这么嘴硬。不过谁不如此呢?罢了罢了,我也懒得计较。”
“是你没法计较,你若是愿意放下偏见相处,就会发现我们都在努力的做着彼此的朋友,并没有你想象中的私情。”
非痕眯起眼睛,打量着赤曦。
“为什么你对陆尘心格外不同呢?难道你恢复记忆了?”
“不同吗?”赤曦有些懵,她向来是个随心的人,对待有好感的人便好一些,如此罢了。
但非痕不这么看,“你对他何止是不同,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了,帮他这个不管事的掌门处理门派事务不说,还总帮他说话,作为一个杀死你自己的仇人,他这待遇未免也太好了。”
赤曦玩着手指,猛然发现非痕说的十分有道理,她对陆思都没有对陆尘心这么上心呢。
可是为什么呢?
“你这么说,是有些奇怪,我总觉得他亲切,便不自觉地想要帮他做事了。”
非痕拍着自个的脑门,连叹“完了”。
“你这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吗?!”
“卖?买卖人口是犯法的。”这句话脱口而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跟本能似的,赤曦也怔了怔。
非痕知道她曾经在人间飘荡,去过不少地方,也认识过不少人,说出一点不正常的话也正常了,反倒没怎么在意。
“话说回来,你的记忆究竟恢复到哪儿了?”
至今为止,赤曦都在通过做梦的形式恢复记忆。
她也曾想过靠一直睡觉来走捷径,可在云壑中便试过了,不是每次睡着都会梦见从前的,这得看机缘。
“现在已记起师尊带着我回到青郃,而他总在外忙碌的时候。”
“啊,这还很早啊。”非痕看上去很失落。
赤曦忽然想起非痕也是从上古纪活到现在的人,知道的肯定比那些书上记载的多。
“你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我当时在魔界,对于神仙二界的事了解的并不多,但依我猜测,当时幽正在调查古神突然大量陨落的事情,他对于这件事一直很在意,但直到最后与祝霄一战都未能得到结果。”
赤曦微微蹙眉,“神尊为什么会与神帝一战呢?”
“按照官方说法,两人争夺天地共主的尊位,才会如此。”
赤曦着急的摇头,“不会的,神尊淡泊名利,才看不上什么天地共主的名号,否则也不会常年隐居青郃了。”
非痕明白她的心情,可那些藏在历史尘埃中的事,谁又知道呢。
“赤曦,天地共主不是一个名号,而是真正手握着三界权力,任何一个人都会为此动心的,也许…”
“不会的!”赤曦急急打断他,生怕他再继续说下去。
非痕便停下,不再给她平添愁绪。
“等你全部想起来以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这样说,我反倒害怕想起来。”
非痕笑了笑,“你要对幽的为人有信心,可千万别被我这一言两语给挑拨了,你要知道,魔族之人在旁人眼中最会挑拨离间。”
赤曦把双腿放开,小腿垂在崖壁边,顺势就躺倒下去,枕着自己的手臂看星星。
“你说得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相信神尊,他答应过会一直陪着我,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我要一直等下去。”
非痕虽然是个明白人,也知道赤曦要等的那个人其实早就回来了,但他又心知肚明赤曦所言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是她激励自己继续往前走的话。
也许是夜色太温柔,在那一刻,他忍不住松了口。
“如果幽真的可能回来…”
“那我会拼尽一切让他回来,哪怕是要我的命也好。”
看着她坚定的神情,非痕心里一阵后怕,他顿时噤了声,只希望自己是个哑巴。
如果根本没有可能的话,又何必许她不必要的希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