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活了这么多年,赤曦至今都觉得,再不会有什么事比幽的神陨更让她心痛。
那场惊动天地的大战来的悄无声息,让人猝不及防。
她听闻消息匆匆赶上天庭的时候,向来平静的云海中多了一个黑洞似的漩涡,雷鸣和闪电蕴藏其中,企图吓退所有来者。
她甚至没来得及向幽道别,就失去了世间最亲近的人,和最思念的故土。
心中的悲痛如针刺火烧,她舍不得离去,便化作真身在奇诡的云壑之上盘旋哀鸣,以表哀思。
天庭没有日升月落,她不清楚时日,但仙史中有记,她足足在云壑之上鸣泣九日,直到祝霄前来。
按理来说,一个神是没有资格贬斥另一个神的,但赤曦不同,她生来便非六界之物,只是靠着一根神骨跻身为神。
而祝霄夺去了她的神骨。
早些年赤曦已为妖,且恢复了全部记忆的那些年赤曦与梵蓁总互相怨怪。
赤曦怨梵蓁在幽有难时不出手相助,导致幽神陨云壑。
而梵蓁讥讽赤曦不用功修炼,被人轻易夺去了神骨,神不神,妖不妖。
但这两件事其实于彼此来说都是痛苦的根源。
梵蓁恨当时的自己不够强大,无法左右局势,逆天改命。
而赤曦无论重生多少次,都忘不掉神骨被抽离时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疼痛不仅是肉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神骨离体便破碎,被风吹散,凌霄便是彻底消失于世间,这也意味着赤曦再也不是神,再也没有资格与心爱之人比肩而立。
她曾遇到许多夸耀她额心的罗雀花的人,却鲜少有人明白那是她向来不愿提起的伤口,血淋淋的伤口。
当时祝霄强行取出赤曦的神骨,而赤曦在巨大的痛苦中昏厥过去。
天庭新立,尚不稳固。祝霄为了防止后患,便将难以控制的烨鸟放逐到了对于当时来说可进不可出的洪荒之地。
而关于洪荒的故事,得从赤曦醒来的那一刻开始讲起。
众所周知,洪荒是父神盘古为了天地太平囚禁古神的地方,其中随便挑出一个都是可以毁天灭地的强大存在。
而烨鸟作为一只要死不活的小鸟,对于古神们来说,就像是平淡生活里突然出现的小玩具。
不过古神们往往忽略了生命的脆弱,手下没有轻重,这玩具玩着玩着就容易坏了,坏了的玩具自然不能留着过年,于是随便一丢,直到玩具被下一个古神捡起来。
这样说,就能很轻易地明白赤曦在洪荒过着怎样的日子。
她在还未醒来时便死去,又在洪荒中几乎随处可见的火种中重生,在脑子还一片混沌的时候就沦为别的古神手中的玩具,然后死去,重生,周而复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还来不及想起自己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就会再次死去,重生,然后想不起自己是谁,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她几乎把“不会死”的缺点发挥到了极致。
在一次次遗忘当中,她的记忆开始破碎,一些细小的碎片就此消失,余下一些残缺的碎片,也再难拼凑成完整的样子。
她的大脑开始产生保护机制,为了不让她在不断的重生和回忆中疯掉,大脑会延缓记忆恢复的速度,也就让这只呆鸟看上去更呆了。
在一开始,赤曦重生之后的第两三天就能想起自己的名字,甚至想起藤泽和凌霄。
可到了后来,她得花上大概半个月的时间才能做到这些,而且还得保证在这半个月间自己不被哪个古神当作玩具给弄死。
于是她成了一个飘荡在洪荒中的孤魂,在不断的寻找中迷失,又在迷失中寻找。
这本该是个很痛苦的过程,好在她每次都会连痛苦也一同遗忘。
她的人生几乎要如此无休无止下去,拥有无尽生命的烨鸟和古神之间,难有变数。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
而我们都知道那个人叫陆尘心,是个以凡人之身闯入洪荒的异类。
说起陆尘心,就不得不讲一讲他的出身。
祝霄建立天庭管辖三界,结束了漫长的上古纪,从而开启了以人界为中心的亚神纪。
而人族也的确不负众望,很快繁荣兴盛起来,虽然在神仙眼中他们总是隔几天就打一场血流漂橹的架,但每次打完架人族就会发展的更加迅速,神仙们也就顺其自然了。
在亚神纪开启后的十几万年后,人族的种族和国家管理已经颇具规模,神成了高高在上的稀有物种,但从前稀薄的仙界中人却开始活跃起来,常常化身为人下界走动,或是降下什么神迹之类,教人族烧香上供,顶礼膜拜。
亦有仙人嫌弃仙界无趣,隐居于人界,后收得人界的弟子,弟子也成了仙,这事传出去,世间便多了许多修仙问道的人。
自古以来,帝王多求长生,但其中又有大多数吃了假修士炼的假丹,提前归西,这样的例子一多,他们便怕了,不敢胡吃,可长生一定是得求的,便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于是国家设国师一职,只有德高望重的修仙之人能做,待遇颇好。
久而久之,修仙问道便成风气,若是哪户人家出了仙人,便是鸡犬升天,连家里的门槛都带着仙气似的。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陆尘心出生在椟水镇的一个大户人家里。
这户人家显然姓陆,陆家世代经商,虽说商人地位不高,但有银子就是硬道理,十里八乡的地方官见到陆家老爷没有谁不勾肩搭背,想要沾沾财气的。
陆尘心的父亲名卓才,是家里的长子,分家之后,几个弟弟不思进取,将不多的家产都败了个精光,只有这个长子节衣缩食,把生意给做大了,做成一方豪强,再照顾着自己几个不争气的弟弟。
陆卓才这人聪明,且正气,虽说做商人迎来送往难免,但他从不做愧对良心的事,在百姓心中是个大好人,大善人,比那些当官的不知好了多少。
可对于陆卓才本人来说,名声好并不一定就是好事,当别人夸他夸的太多,总有人会看不惯的。
为了避免陷入纷争之中,他干脆放下做的红红火火的生意,举家搬到椟水镇避世。
说是避世,但其实也不全为避世。
陆卓才早年天南地北地跑,为了把生意做大,可生意真正做大之后,突然意识到自个忽略了家庭,这么大的家业无人继承。
他早年在自家父亲的安排下娶了门当户对的深闺小姐,后来由于常常在外闯荡,又纳了两个妾,一个是父母双亡的孤女,一个是卖身青楼的歌妓,都是命苦的人儿。
好在妻妾之间相处和谐,并没有那些所谓的大户人家里争宠的琐事,让他省心不少。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府中一直没有子嗣。
归隐椟水镇后,陆家的三位夫人一直烧香拜佛,也许真是感动了天上的神佛,没过多久,陆夫人当真怀上了。
陆家的头一胎,还是正房怀上的,陆卓才高兴的不得了,整个陆府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而陆卓才更是事事亲自照顾周到。
怀胎十月,转瞬即逝。
陆家长子出生的那天,天空中乌云密布,闪电像是划破天幕的刀子,沉闷的雷声四起,惊得人心慌。
两个出身微末的小妾跪在佛堂里不停地念经,要神佛保佑陆府的第一个孩子。
陆卓才独自站在陆夫人的院子外,看着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一盆盆血水拿出来,陆夫人痛苦的哀嚎不绝于耳,他看的心惊。
天上的雷电总也不停,似乎马上就会下起倾盆大雨,可雨也迟迟不降下来,厚重的乌云盖在房顶上,像是要把那间小小的屋子压塌似的。
陆卓才踩着青石板来回踱步,他的不安和焦虑都写在脸上,期待与惶恐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难以被言说的痛苦,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天上突然打了一个惊雷,雷声之大,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陆卓才的脚步一顿,没了脚步声,四周极其的安静,突然出现“啪”的一声,豆大的雨点落在青石板上和路边的花叶上,雨下起来了。
这雨说来就来,毫不含糊,毫无预兆。
天像是漏了个洞,雨水哗啦啦地往下流,劈头盖脸地浇下来,转瞬间便全身都湿透了。
一个府里的小丫鬟拿着伞跑上来,把伞打在陆卓才的头顶,自己则站在雨里。
“老爷,夫人很快就会顺利产下小少爷的,您可千万别等坏了身子,这雨大,您先去躲躲吧。”
“我再等等,再等等。”
陆卓才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陆夫人的房门上,他渴望着有人能推开那扇门向他报喜,说一声母子平安。
这场说来就来的雨来的快,走的也快。
哗啦啦的雨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浠沥沥,天色也明亮起来,不久之后,被乌云笼罩的天空被溜下来的阳光分割成一片片,鱼鳞似的。
云销雨霁的那一刻,七彩的天光从乌云缝隙里露出来,伴随着响亮的婴儿哭声,这世上多了一个传奇。
当那一刻他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婴孩,被寄托了父母的期待,浑身是血地躺在稳婆的怀里,哇哇大哭。
稳婆把孩子简单清理了一番,裹上襁褓,便满面喜色地将陆家大公子抱了出去。
陆卓才从稳婆手里接过孩子,怎么看怎么高兴,怎么想怎么觉得这阵雨是祥瑞之兆。
他在脑海中搜罗各种诗词,想要给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取个文雅又响亮的名字,但还没来得及想出来,府里的家丁便跑上来。
“老爷,府里来了个修道的仙人,他说咱们府中新添了贵子,想要一见。”
“贵子?!快,带我去见仙长!”
且不说如今天下人皆崇尚修仙,就此人称自己的儿字为贵子,陆卓才不兴奋才怪。
他原以为所谓的仙人会是什么靠胡说八道坑害钱财的小人,毕竟他从前见过不少,可到了内堂,竟发现真是个仙风道骨的仙长。
那仙长不知年龄几何,容貌年轻,却是蓄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
他见到陆卓才,便几步走上来,看上去心急不已。
“陆老爷。”
仙人十分有礼,倒是让陆卓才惶恐,他连忙推拒。
“不才只是平平凡人,不敢在仙长面前称什么老爷,仙长这是折煞我了。我表字毕全,仙长若不嫌弃,以此相称便好。”
仙人果然不嫌弃,立马便改口道,“毕全兄,我途经此地,见你府中紫光大盛,是祥瑞之兆,这才前来叨扰。”
他说罢,伸手逗弄襁褓中的孩子,原本哭哭啼啼的婴孩见到他,竟忽然就笑了。
陆卓才很是惊奇,“仙长与我儿有缘啊!”
仙人抚须大笑,“此子不是与我有缘,是与天道有缘啊!此子是天降贵子,前途无量,毕全兄有福了!”
“天道?!”
在这修仙的盛世,人人都向往天道,渴望成为天道庇护下的幸运儿,登天成仙,享长生。
可陆卓才不这么想。
他早年走遍大江南北,见过无数人情世故,最明白这世道被修仙二字搅乱成了什么样。
至于自己的儿字,他并未有这样的期望。
“仙长,虽说仙道难求,可我就这一个儿子,将来年老了还盼着他能承欢膝下,可若是外出修仙”恐怕就没有这样的天伦之乐了。
此仙人通透,兴奋之后,便也明白陆卓才的难处。
“你怕将来无人可养?”
陆卓才叹了口气。“不才没什么宏图大愿,只求阖家幸福罢了。”
仙人拍着他的肩,“毕全兄乃我行走天下所见之唯一,不图钱财,不图名望,甚至不图长生,已是奇人。或许正是因为你如此清心寡欲,此子才会降生府上吧。”
陆卓才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但看着怀里的孩子,又觉得分外骄傲。
他忙问,“仙长,你说我儿不凡,那他将来可会弃人道而修仙道?”
仙人摇头,“人道,仙道,始终都是一个道,至于他会如何选,那是他的事,我如何能知呢。”
“那这”
“哎,既然你如此担忧,不如就给此子取名尘心,教他多些凡尘之心,也许就留住了。”
“尘心?陆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