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思走进客房,发现赤曦果然在床上睡着了。
但她并没有霸床,而是把自己蜷成很小的一团,缩在被褥里,就像巢里初生的小鸟,脆弱又惹人怜爱。
陆思没有立刻叫醒她,而是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直到外面的赵潇潇开口催他,他才缓缓伸出手,捏住了赤曦的鼻子。
“啊啊啊啊!”赤曦胡乱挥着双手坐起来,赖床的毛病也好了。
她原本梦见了自己以真身在云海中翱翔,好不自在,四周却突然燃起滔天业火,浓烟滚滚,摄人鼻息,她从九天之上坠落下去。
赤曦极不情愿地睁开眼,才发现罪魁祸首站在旁边,笑得好不开心。
她抱着手,“扰了本姑娘清梦,你怎么赔?”
“你想怎么赔?”
只见赤曦慢悠悠地穿好鞋,缓缓站起来,然后踮起脚尖,有些冰凉的唇轻轻在陆思脸颊上一点。
她漫不经心,安然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了,本姑娘的气消了,说吧,什么事儿。”
她的“气”是消了,陆思却觉得心里一股火气冒出来,可奈何他的脑子已经凝固了,完全无法思考,懵了半天,只是有些结巴地说,“吃…吃饭了。”
“那就走吧。”
赤曦脚步轻快,几乎是一蹦一跳地走出门去,陆思看着姑娘的背影,她走向光,融于光,像从光里走出来的一个幻影。
不知道为什么,陆思感觉自己心里的怒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酸涩之意。
陈全招呼着两人落座,又亲自给他们盛了两碗熬了一早上的鸡汤。
“这鸡啊,是我们自个养的,就放在竹林里,任它们自己找虫子吃,可健康了,仙人们多吃些。”
赵潇潇出身名门,见惯了山珍海味,倒是少见这些淳朴的农家菜,看上去兴致很高,想来是把与陆思的矛盾抛到脑后了。
三人围坐在竹桌旁,陆尘心和陈全套近乎,聊了一些村子里鸡毛蒜皮的小事,赵潇潇坐在一旁,专心地看着满桌美味,口舌生津,模样像是看见了羊羔的狼。
陆尘心见陆思和赤曦迟迟不出来,便无意提了一句,“难道是师妹身子还不舒服?”
赵潇潇立马便朝着客房的方向大喊了两声“陆思”。
见状,陈全也有些担忧,“仙姑莫不是真被芸儿那丫头吓着了?仙姑要是有什么事,那对我们竹林村来说可是罪孽啊。”
“陈先生莫忧,无碍的。”陆尘心顿了顿,“师妹她没那么脆弱。”
果然,没一会儿赤曦就出来了,她看了一眼竹桌以及竹桌周围的人,看到陈全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是受到惊吓的柔弱小师妹,立马把高兴的心情收敛起来,换上一副病弱的样子,顺手扶上赵潇潇的肩。
“潇潇啊,这太阳好大,我好晕,面前这些都是什么啊?我好像闻到咱们青郃山上的饭菜香了。”
赵潇潇有些尴尬,但还得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下去。
“师姐,你要是身子不舒服,不如再回去躺一会儿吧。”
若真回去躺着,那岂不是辜负了这满桌美食,赤曦自然不肯。
她假装揉着自个的太阳穴,正在想要怎么维持好娇弱人设又顺利留下来的好办法,突然一个人扶住了她的手臂,扭头一看,原来是陆思来了。
“师姐也累了一早上,就算身子不舒服,总是要吃点东西的。”
赤曦眼睛一亮,立马顺杆往上爬,“没错没错,肚子饿了,不吃饭怎么行。”
两人落座,一桌子人便算是齐了,陈全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招呼几人尝尝大碗里的炖鸡。
陆尘心刚要落筷,突然又想起一件事。
“陈礼老先生如何了?”
其余三人这才想起来,他们一直只看见陈全在面前晃悠,便忘记了这院子里还有陈礼这个人。
陈全手上的动作也是一顿,脸上笑容渐消。
“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偶尔清醒偶尔糊涂,如今只能卧床,就不劳几位仙人担忧了。”
陆尘心点了点头,没再多问,几人继续吃饭,但显然气氛没之前那般愉快,都各怀心事。
等吃过午饭,陈全开始收拾碗筷,陆思被赤曦推了一把,便不情不愿地过去帮忙了。
赵潇潇扶着她,陆尘心跟在后面,三人走回客房。
“半日过去,你们说,咱们这算是收获丰富吗?”进了屋子,赤曦便不装了,也不需要别人扶,她揉着吃撑了的肚子,继续问道,“芸儿和陈礼,我觉得都有问题。”
赵潇潇只是点点头,不做评论,陆尘心则是毫无反应,木桩子似的杵在那儿。
赤曦见没人理会自己,也觉得自言自语无趣,便倒在床上抱着被子假寐了。
“师姐,咱们刚吃过午饭,就这样睡下不好。”
“没事儿,我就怕自己不长肉。”
赵潇潇:“…”
又过了一会儿,陆思帮陈全收拾完碗筷回来了,他一进门就看见三个沉默寡言的人,一个躺着,两个站着。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他下意识就往赤曦的方向走,赵潇潇预见到他的目的,哼了一声。
陆思走到床边,赤曦也仍然闭着眼,他就伸手去抢她怀里的被子。
“师姐,起床了,太阳晒屁股了。”
一连被同一个人扰了两个清梦,赤曦临时起意,骤然松手,陆思不预,顿时就要向后倒去,而赤曦坏笑着抓住那床被子,反手蒙在了陆思头上,但与此同时她也飞了出去。
扑出去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在空中的时候,赤曦才想起自己如今不是只鸟,不会飞。
清梦害人啊。
她闭上眼,尖叫着往下坠去,就像梦里坠落那般。
但疼痛并没有如约而至,她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碰到,却又真正地停下来了。
耳边有从被子下传来的陆思沉闷的痛呼声,她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悬在半空中,而陆思显然是真摔了,在被子下面咿咿呀呀地叫着。
“别闹了。”陆尘心严厉的声音传来,竟就在她头顶。
被子下的陆思不闹腾了,赤曦被一阵温柔的风托着站起来,她理了理自个的裙子,假装刚才的尴尬都没有发生过。
陆思也掀开被子站了起来,但他没找赤曦算账,而是转身去问陆尘心,“师兄,你怎么厚此薄彼,护住了师姐,却任我摔在地上呢。”
陆尘心转身回了方桌旁边,压根不理他。
赤曦见此,笑嘻嘻地把上他的肩,“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师姐我的排面。”
几个人闹腾够了,重新在方桌旁聚集,还是按照昨晚的位置落座,陆尘心不动声色便将结界布好,还特意花心思变出一只不起眼的蜻蜓到门外守门。
赵潇潇用自己微薄的法力把茶壶里凉了的茶热好,给几人依次倒上热茶。
陆思故意找她的麻烦,“这么热的天,喝热茶做什么。”
赤曦拿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味苦且涩,你家掌门不喜欢。”
气氛顿时有些微妙,赤曦毫无察觉似的,将茶杯放回原处,“说说吧,你们俩在外面这么久,都拿到了什么有意思的消息。”
赵潇潇先开口,“我陪着那妇人送小女孩回家,小女孩虽然一路上看起来疯疯癫癫的,但再没有动手做什么,开口说话的时候都少。而后她们到了家,那妇人还邀我进去喝水,我想着怕你们着急,就婉拒了,走的时候,那妇人在门口一再鞠躬感谢,我都不好意思了。”
赤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她们住哪儿你也记下了吧。”
“嗯,记下了,我走的时候就刻意记着路呢。”
赤曦笑着去拍她的肩,“潇潇办事牢靠,我最放心了。”
一旁的陆思听见这话,扭头哼了一声,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又一掌拍在自个大腿上,表示自己的不服气。
赤曦看笑了,问他,“你哼什么呢?”
陆思扭头回来盯着她,情真意切,声声质问。
“她怎么就办事牢靠,怎么就最让你放心了?你都没听我说话,你怎么就能确定她最让你放心呢?怎么就不能是我最让你放心了呢?”
赤曦笑得差点岔气,见他还打算这样拐着山路十八弯继续问下去,连忙叫停。
“行了行了,既然你有意要和潇潇分个高下,那你就赶紧说说,你都打听到了些啥。”
陆思歇了会儿,深呼吸了几次,才把自个心里那口气咽下去,他盯着赤曦漂亮的眼睛,洋洋得意地开口。
“我和你们分开之后,走了村子里的另一条路,那条路不是主干道,两侧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自家门口摆了一张竹椅,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养老。
像那种村子里的故事啊,秘密啊,你问年轻人是没用的,一是他们不一定知道,二是就算他们知道,那脑子也灵光,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所以就会捡着话说,还是难窥真相,所以我就找了个看上去年纪很大了的老大爷打听。
那老大爷看上去大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说话也含含糊糊不清不楚,我一看就知道找对人了。我先是装作途经此地的迷途者,问了他此处是哪儿,出路在哪,他都答得顺畅,然后我便问了芸儿这个名字。
老大爷听见芸儿这两个字,就不比说出竹林村三个字容易,愣神了好一会儿,我就又问了一次,他才恍然大悟似的,手不停的敲着竹椅的扶手,看上去可乐呵了,他说:芸儿啊,芸儿好,她还给我捏过腿呢,可惜这么好的娃,怎么这么小就没了爹呢。
我又问芸儿的爹去了哪,他就开始抹眼泪了,哭着跟我说,芸儿的爹没了,被妖怪抓走吃掉了,连尸骨都没有一个,死得惨。
我意识到这芸儿的爹是个突破口,又问了一些细节,听说是芸儿的爹当年突然失踪,还是陈全带着人去找,最后连片衣角都没找到,这件事就无疾而终了,但大家都公认芸儿的爹没了。“
陆思夹叙夹议的说完这件事,只见陆尘心没什么表情,赵潇潇发起了呆,而赤曦最过分,已经坐着睡过去了。
他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拍了拍桌子。
“喂!你们尊重我一下好不好?”
赤曦被拍桌子的巨响震醒,茫然地睁开眼,茫然地问,“怎么了?地震了?”
直到看见陆思愤怒的眼,她才想起几人现在在干什么。
她笑了笑,“故事我听完了,很精彩,你也让我放心。”
听着这么明显敷衍的话,陆思彻底自闭了。
一直不声不响的陆尘心总算开口。
“芸儿的父亲失踪的确是个值得深究的问题。”
他缓缓将陈全在院子里告诉他的关于陈芸儿的故事说给了三人听,只要是陈全提到的,任何细节他都没落下,简直就是全文复述。
等他说完最后一句话,赤曦甚至忍不住鼓起了掌。
“陆掌门好本事啊,竟然不出半步门就把消息给打探到手了,优秀,实在是优秀。”
陆思听了这话,红着脸把头低了下去。
他若是个玻璃心的小姑娘,或许就直接抹眼泪跑了。
赵潇潇是在座第二正经的人了,她依据陆尘心所述,分析道,“依掌门所言,陈芸儿的父亲失踪时天有异象,想来不是人祸,可若真是妖物害人性命,几年间只此一案,却也有些说不过去。”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赤曦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虽然那里此刻并没有罗雀花的妖印,但伤口是长在她心上的。
“什么叫做几年间妖物只害人一命说不过去?难道妖魔就非得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视人命如草芥,随随便便就大杀四方,屠城屠村的吗?”
赵潇潇被怼的有些懵,“赤曦姑娘,我说妖物,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啊?”
在场的两个男人心里都明白的很,因为如今的烨鸟已属妖界,就是她口中的妖物。
但赤曦显然还不放心让赵潇潇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们便都不好开口。
赤曦也有些被哽住了,可这让她怎么解释?
“我…我就是觉得,妖怪跟咱们人一模一样嘛,咱们人还有善恶之分呢,妖怎么就只能是恶,对吧。”
她说的很没有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