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岚成逃出李府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云霜提到的那个孩子。
府里的法阵被破坏,制服烨鸟的辟水兽阵也没能发挥作用,他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离开家,很清楚自己命不久矣。
当初他只是执着地想要活下去,因此和那个神秘的女子做了交易,他也的确如愿了,却在一次次计划中感到惶恐,当上古纪的画卷在他一个凡人的面前展开,除了感叹瑰丽宏大外,也更能体会到自身的渺小。
李岚成在矛盾的心情中走到今日,就像一个对白石粉上瘾的人,当面对日渐空无的内心,掌控着从未想象过的力量时,他只能靠着不堪一击的坚硬外壳伪装自己,最终发现原来只是一个被掏空了的工具,外厉内荏。
临死之前,他还是很想再见见李岚若,那是他最疼爱的妹妹,即使两人已在岁月中走失,即使她已经不再是当年娇俏的少女,即使她甚至不愿回家,他还是很想见见她,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李岚成一路向外,打算离开这个他出生和成长的镇子。
芒草镇中夜里闭户的习俗给了他方便,离开的路很顺利,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狼狈奔走的人,也不会有人对他评头论足。
但他知道这一路不会一直顺利下去,当他答应这个交易的时候,就已经出卖了自己的一切。
李岚成一脚踏过芒草镇的界碑的时候,周围的景色骤变,并不是那条他熟悉的路。不过他也只是慌乱了一瞬,很快沉静下来。
身后响起冷淡的女声。
“你来了。”
没有责骂,没有追究,这一句问候就像两个多年的好友重逢,毫不客气地寒暄。
李岚成转身,黑衣的女子站在他面前的不远处,她的眼睛还如初见那般,淡紫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却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
“我搞砸了。”他没打算逃避责任。
谁知梵蓁轻轻摇头,“没有,你做的很好。”
李岚成不解,“你花大力气布下的法阵被破,辟水兽也没能制服烨鸟,多年心血毁于一旦,怎么能说好?”
梵蓁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在李岚成看来,她脸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但浑身散发的气质很温和,表明了她的心情真的很好。
于是李岚成更不懂了。
“法阵,辟水兽,烨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至于你”梵蓁的眸色深了些许,她注视着李岚成,方才的温和气质消散无踪。
李岚成心里咯噔一下,他怕梵蓁打算杀人灭口。
事到如今,他倒并不怕死了,只是遗憾还没见到李岚若和她的女儿。
他急忙拱手低头,把姿态放得很低,“我会消失的干干净净,还请姑娘放我一条生路。”
“我没打算要你的命。”梵蓁回答得很干脆,李岚成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梵蓁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对捏死一只蚂蚁没有兴趣,更何况是一只还有用的蚂蚁。”
李岚成心里算计着,他并不想继续与虎谋皮,可若直接拒绝,八成会直接被虎吞了。
“能为姑娘效力,是我的荣幸。”
“你这话不真诚。”梵蓁不喜欢谎言,但她也不计较。“你不用对我说这些敷衍的奉承话,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你心里真正想的是什么,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说这样的话,会让我忍不住想杀人。”
她平平淡淡地说出这番话,就像是在说今天吃了什么,李岚成却感到一阵骇人的寒意将自己包裹。
“我明白了,姑娘有事吩咐便是。”
梵蓁轻轻点头,总算对他的反应满意了。
“你已不能再回到李府中,我要你北上去赵国国都,找一个人。”
李府是李岚成父辈祖业,也是他一生心血,如今梵蓁说他已不能回去,他心里有不甘,有不舍,却也释然的很快。
就像当初宁愿放弃李家家业而保全妹妹一样,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早就做完了,李家交到方之明手上会很好。
“姑娘要我找谁?可还有别的吩咐?”
“你要找的人叫宋晨,至于别的,你到了自然就会明白。”
“宋晨。”李岚成喃喃着这个名字,并且牢牢记在心里。
但他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见过。
当他出神的时候,梵蓁身边的景色变得模糊不清,连看她的人也像是隔着一层微微荡漾的水。
“但愿再见的时候你没有让我失望。”她的声音空灵飘渺,明明来自面前,却又像是从很远的空茫之地传来。
李岚成抬起头,看着她消失在原地。
以这样的方式退场,还真是厉害的人的通病呢。
他笑了笑,正要转身离开时,面前却浮现出一行由灵力留下的字。
李岚若身在竹林村。
字显然是梵蓁留下的,李岚成微愕,他一直觉得梵蓁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却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事。
“谢谢。”他轻声道。
梵蓁急着离开,是因为她感应到墨姝已经找到陆尘心了。
山巅上的亭子是她建的,四面看着镂空,却被施了法术,寒风都吹不进去。
陆尘心的状况看上去还好,至少还能自如行走,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在亭子里的石桌上准备了各种上好的伤药。
她看见陆尘心在远处注视了一会儿才抬脚走来,他在怀疑,在犹豫,这些都是不信任的表现。
梵蓁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她虽然总是藏着情绪,却并不是真的没有感情,可一想到这些都是自己自作自受,她就又稍微好受一些。
世间事最难的就是两全,她选了别的,就只能放下自己的感情。
在陆尘心走进亭子的前一刻,她已经收拾好心情,又是那个站在六界之巅的梵蓁。
“坐吧。”见陆尘心走上台阶就不再动作,她主动招呼道。
陆尘心眉心皱着,他看向梵蓁的目光很沉重,而梵蓁如平常那样轻快的态度更像是一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两人做了多年朋友,他却是第一次觉得这段友谊让人心慌。管家guanjiaxiashu
他忽然就不想虚与委蛇了。
“李岚成背后的人是你吗?”
这个问题实在是过于直接了,哪怕梵蓁知道他今日来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件事,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当他一开口就是这个尖锐的问题时,她还是怔了怔。
一句话,打乱了她的计划。
“你身上的伤不好推迟,先处理一下,旁的待会儿再说。”她低头去摆弄桌上的灵丹妙药,陆尘心却没有向前一步。
“是你吗?”他又问了一遍。
梵蓁有些无奈,她有时候很讨厌陆尘心这股执着的劲儿,但说到底还是她的问题,毕竟如果换个人结果就会截然不同了。
她叹了口气,坦然承认,“是我。”
陆尘心其实早就猜到了,但还是想要从梵蓁这里得到一个亲口说出的答案,他松了口气,走上前在石凳上坐下。
两人就像从前那样,以朋友的身份在某处小聚,只是从前桌上摆的会是茶点,今日却是药品。
他低头大致瞥了一眼,都是些有价无市的好东西。
不过梵蓁拥有这些并不让人意外,她自己本身实力太强,没事做个神器灵药的很正常,再加上六界中想要巴结她的人太多,寻常物事自然是送不出手的。
“你做了那么多,又从竹林村跟到芒草镇,你究竟想做什么?”
梵蓁拿起一枚乳白色的瓷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她起身走到陆尘心身边,拨开瓷瓶的塞子后,一股冷香扑鼻而来。
“真火之力造成的伤口不好愈合,你虽然是仙身,但如今魂魄也受损,这些伤恐怕不容易好。”
“无碍。”
他倒不是在梵蓁面前逞强,而是真的觉得这些伤没什么大碍,真火之力虽然霸道,但他有焰羽相护,不至于伤魂,而神魂受损是无可逆转的,无论做什么都没用。
梵蓁要动手解他的衣裳,陆尘心往后退了退,从他手中接过药瓶,清冷道,“我自己来吧。”
梵蓁倒也没有坚持,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东西都推向陆尘心。
“这些东西你都收着,对身体有好处,算是我的赔罪吧。”
“赔罪”二字让陆尘心觉得很别扭,梵蓁高高在上久了,就连他也不太习惯她放低身段的样子。
“我不想怪罪你,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在来之前陆尘心就想的很清楚了,梵蓁和赤曦是从上古纪就认识的,梵蓁虽然总是说话刺激赤曦,还总是跟赤曦对着干,但当赤曦遇到麻烦的时候,她还是会悄然出现,帮赤曦化解难题。
不难看出来,梵蓁只是营造了一个与烨鸟敌对的表象,但她实际上是很关心赤曦的,否则当年赤曦寻死,她也不会在妖界易主的关节时刻去人界救人。
可她就像一个自我矛盾的人,一边出手救人,又一边想方设法使绊子。
陆尘心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她。
“我的目的不是很明显吗?”梵蓁淡淡道。
她的目光很诚恳,也很坦然,仿佛她做的不是差点要了他们性命的事,而是福泽天下的好事。
“在竹林村的时候你就已经猜出来了,何必再问一次?”
竹林村里,赤曦被陈全重伤,梵蓁突然出面,陆尘心却一眼就看出了她是在试图重铸赤曦的神骨。
神骨由建木而成,当年赤曦因幽被贬斥,祝霄亲手将神骨从她身体里取出,这才留下额心的罗雀花纹。
但梵蓁想做的是逆天而行的事,她试图不依靠建木,而是以自身灵力和赤曦的真火神力铸造出独一无二的神骨,那是不受天道承认的,是会受天谴的。
陆尘心神情凝重,但看向梵蓁的眼神里不免担忧,“你有想过吗,神骨若不成,赤曦只会白白受苦,你也只会白白损耗灵力。但神骨若成,赤曦哪怕再度成神,你们俩都逃不过天谴,六界也将视你二人为异端,这样做值得吗?”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做与不做。”
梵蓁的眼眸是一汪万古不变的深潭,没人能窥得其中乾坤,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坚定。
她认准了要做的事,谁都改变不了。
陆尘心很苦恼,他不愿舍弃梵蓁这个朋友,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上不归路。
“烨鸟成神,对你而言有什么好处?你总不会是太心疼赤曦了,舍不得她从神堕妖?”
因为他这一席话,梵蓁眼里有了轻浅的笑意,她知道陆尘心放下心里的芥蒂了,他们还是有机会继续做朋友的。
“那只傻鸟如何,我当然不关心,但我要的东西只有她能给。”
“你要什么?”
梵蓁没有立刻回答,她沉默了片刻,忽然站起来,然后走出了亭子。
呼啸的山风撩起她的衣裙和长发,在清晨苍白而高远的天空下,她的背影显得很冷清,很孤独。
陆尘心抿着嘴唇,高处不胜寒,梵蓁虽然拥有了六界之巅的实力,却仍然掌握不了所有的一切。
他站起来,跟着梵蓁而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陆尘心来时落脚的地方,那是一块巨大的突出崖壁的岩石,岩石上布满青苔,他还提醒了梵蓁小心滑倒。
这座山是芒草镇周围最高的一座,站在崖边看出去,青峰翠峦,茫茫云海,让人的心胸都开阔起来。
陆尘心站在梵蓁的左后方,只能在风拂起她的头发时隐约看见她的侧脸,但梵蓁一向是不会将情绪表露在脸上的,他并不觉得这样会错过什么。
“你是去过洪荒的,那儿是什么样?”
梵蓁的声音随风传入陆尘心耳中,他为其中暗藏的伤感情绪怔住。
“洪荒啊,大概是与眼前所见截然相反吧。”
贫瘠的土地,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时而是风暴席卷,时而是火雨漫天。
洪荒之地在所有人眼中都是值得敬畏的地方,但在陆尘心看来,那里并没有多么可怕,也许是因为他那时与赤曦相伴,两人每天只想怎么好好活着,纯粹的不像话。
离开洪荒之后,他们反而被世俗人情所捆绑,渐行渐远,于他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