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坛是最常见的样式，酒香却不是这几年最常闻的味道。

唐影提了酒就直接回了住处，早就耐不住想要喝酒的人自是没多耽搁就拍开了泥封，可是在闻到酒香的第一刻唐影就顿住了手上的动作。

这个酒香，她太熟悉、太怀念了，这是她自小闻了六七年的味道，是她打小喝了三四年的佳酿，也是她苦苦挣扎了五年的念想。

自七岁离开九幽谷，就再也没能回去过，这是陈在唐影七年模糊回忆里最清晰的味道，是老妖怪的味道。

唐影的手轻颤着，瞳孔里满是怔忪。

她还记得幼时春日里，雪白的梨花开遍九幽谷，老妖怪将一个足有她半人高的篮子扔给她，指使着身小腿短的她漫山遍野地采梨花。

对于这个辛苦活，她却是极乐意做的，因为老妖怪做的梨花酿很好喝，她很喜欢。

跌跌撞撞，她却采得极为认真，一瓣一瓣细细地挑，小心地摘，即使狼狈跌跤，衣衫沾染泥垢，也绝对将篮子里的梨花护得结实。

待采好的梨花铺满她门前的小院子，再用九幽谷里最清澈的溪流冲洗干净，做好前期准备工作，最后交由老妖怪亲自动手酿制。

待到数月之后，捧出一坛，倒上一碗来，浓郁的酒香再加上清冽的花香，满满饮一口，那自是别有一番滋味。

老妖怪好酒，且极挑剔，寻常外头的酒难有能进他嘴的，所以九幽谷里的酒都出自他手，而这梨花酿，更是每年都有。

这么多年，唐影走过很多地方，也进过不少酒肆，每每都会买一壶人家的梨花酿尝一尝，却总是找不到记忆里的味道。

后来，闲暇时她也试着做过一些，可不知是她的手艺差得太多，还是九幽谷的梨花太好、溪水太纯，味道总是差上十万八千里。

时间越久，她就越想，看到酒壶想，闻到酒香想，白天闲暇想，暗夜难眠想，却不想，老妖怪的梨花酿竟然就这么突然就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唐影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土陶酒坛，以为自己正在梦中。

理智稍微回笼，唐影抖着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汩汩酒液缓缓溢满酒杯，她小心地端起送进了嘴里。

酒入肺腑，喝惯了酒的人却被酒液卡了喉，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猝不及防将室内的安静打破。

咳了许久，才终算压下，女孩无力地趴在搭在桌沿的手臂上，望着地面纵横交织的青砖，眼角挂着泪无声地笑了。

“老妖怪”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自喉管中撕扯而出，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情绪仿佛撕裂了心脏挣扎着滚落。

她想念梨花酿，想念老妖怪，想念幼时的七年，可每每想起，那个记忆中的小女孩却仿若已经成了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

时光里那个叫做小妖儿的无知女童，与现今这个叫做唐影的执刀少女，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就像现在的生活和幼时的比起来，中间像隔着广阔银河。

唐影想做回唐小妖，可手染鲜血的唐影又怎么舍得去沾染独属于唐小妖的那份纯净？

女孩的眼里盛满痛苦，她有多厌恶现在的生活，就有多怀念跟老妖怪在一起的日子，即使老妖怪不算是个好老头。

花白胡子一大把的糟老头，不慈爱，不温和，他一把年纪却性子顽劣，像个老小孩，总是欺负她；他万事皆通却四体不勤，活像没有手，最爱指使她。

他是把她捡回九幽谷的神，也是把她扔进了药鼎里的魔，他可制生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灵丹，也可炼绝生机噬血骨的灭世毒药。

这样一个人，是唐影如今最最想念，但每每念起又最痛苦的人。

唐影再没动那坛酒，酒香悠悠，陪着她自白天坐到黑夜，又自月华洒地坐到朝阳初升。

当第一缕曙光跳进她的眼眶，唐影才眨了眨酸涩的眼，顺着光线看向窗外。

不意外的，是光明和温暖。

没再犹豫，唐影转身，手拿玉牌再次出现在莫阡的宅院。

待姜弦从屋里迎出来，唐影已经坐在了昨日的厅堂中。

“唐姑娘”姜弦弯腰行礼，他心下疑惑，这位的性子，他不说熟知，但也算了解，若是无事，绝不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姜弦，昨日那坛酒，你知道多少？”

姜弦愣了愣，他替主子给唐影送过不少酒，不说每一次都是琼浆玉液，但也回回都是难得的好酒，却从未见唐影还有转回头再过问的情况，这次突然开了口，难道是酒有什么问题不成？姜弦一时摸不着头脑，谨慎问道：“姑娘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这坛酒是你家主子从何处得来的？”唐影的声音依旧如往常，可只有自己知道其实心里已是百般滋味。

“是主上前些时日进了乙级之后，旁人送上来的。”他抬眼看了一眼唐影，补充道：“主上看是姑娘最爱的梨花酿，特意吩咐我给姑娘留下的。”

唐影直接忽略了他后面的话，追问道：“你可留了礼单？”

“留了，姑娘可是要看？”看来确实是那坛酒出了问题，姜弦也不磨叽，配合着快速答道。

“是，去取来。”

姜弦一拱手，“姑娘稍坐，属下这就去取。”说完便转身小跑着去了。

平日里唐影也不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性子，莫阡与她关系虽好，她却从来没有逾越过，今天还是她第一次这番要求。

不过须臾，姜弦已经捧着一本礼单出现在了唐影面前，“姑娘请看。”

唐影没接，而是轻笑着看向姜弦道：“你倒是相信我。”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些登记造册的东西都是很私密的，轻易不会与人看。

“主上交代过，见姑娘如主上。”姜弦神情不变，稳稳答道。

唐影没接这话，账本直接推还给了姜弦，含笑道：“行了，我知道了，不过我懒得费事了，你直接帮我找吧，就看看那坛酒到底是出自谁的手。”

“是。”姜弦动作迅速地翻找起来。

待一杯茶下肚，姜弦已经找到递到了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