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次日上午,内阁文华殿大学士景正隅之妻,景夫人年氏来给李太后请安。
议亲之事,公主本该避嫌。但是,今儿又不算是正式地议亲。所以,张太妃也在,公主也在,宁砚泠也乐得从旁看看。
景正隅也算是少年得志,听闻他当年才十二岁,下试大比,便是第一,得了解元。七年后,他上京都贡院参加会试,又是第一,得了会元。而后是殿试,面见先皇,他相貌堂堂,年少英俊,更兼对答如流。毫无意外的,成了状元。
连中三元,选入翰林院任编修,十九岁的景正隅轻轻松松,就得到了旁人寒窗十几年都得不到的东西。相信他初进翰林院的那一刻,必是志得意满,满心憧憬。
可惜,宦海沉浮,远比无涯的书海更难渡。他历经十数年波折,最终竟是靠着将妹妹嫁给了国舅公的妻弟以后,才开始发迹,入阁。
外头那起人是最难缠的,心顺了说得比什么都好听。心不顺的时候,说得比什么都腌臜。他们可以艳羡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连中三元,但是不能接受一个三十多岁的翰林入阁。
渐次各种难听的话都流传了出来,有说他靠裙带关系上位的,还有说他卖妹求荣的李宝耀的小舅子能是什么好货色呢?不是一家人才不进一家门呢!更有那油嘴滑舌的,直唱了一段戏文“怕是孙仲谋罢,把那尚香嫁了刘皇叔……”
若是其他读书人,横遭这么些毁谤,难免羞愤。可是景正隅任由外边儿洪水滔天,他依然只做自己的本份工作。更难得的是,他为人极度正直。
那几年,陈首辅摄政,半朝尽是他的党羽,景正隅也不去攀附粱阁老是楚皇的帝师,前途无量,景正隅也未显出趋炎之意。
楚皇幼年登基,朝政尽归陈首辅把持,朝中大臣有的甚至奴大欺主,凡事只知会陈首辅,而不知有楚皇,内阁也乐得直接裁决。只有景正隅,入阁后,凡有奏折,先票拟,再送楚皇处。楚皇年幼时,景正隅还会一个字一个字地将奏折并票拟的内容读给楚皇听。
他这般正直,自是清流,不容于朝野。宁修远刚来京都那两年,宁砚泠也时常听得父亲提起景阁老的为人,故内心对景正隅颇有几分好感。今日得见景夫人年氏,更是气度不凡。
想来她女儿能得选皇后,她也该是奔四十的人了。可是保养得宜,看起来宛如三十一二的样子。只见年氏相貌秀美,倒颇有几分张太妃的影子。
李太后一见她就喜笑颜开,还叫她“不必如此多礼,大家就快是一家人了。”年氏不卑不亢,并没有面见太后的瑟缩,也没有因女儿中选而趾高气扬。脸上常挂着淡淡的笑,不说话的时候也含着笑意。
今天明面儿上是年氏来给太后请安,实则就是议亲前双方的试探。故太后一上来就问道:“家里孩子们可好?怎么不带来?”
宁砚泠心道,景小姐既然是皇后人选,自有内廷去她家相看,年氏又如何会在今天这种场合亲自带女儿来给太后相看?
只听年氏道:“谢谢娘娘关心,孩子们都好。只是今日他们的先生做寿,得先去一去,以全师徒之礼。没的叫娘娘等着,便不带了来。”这话说得大方,既是先生寿辰,那么景家的公子小姐去贺寿,只能说明他们尊师重教,是个懂礼数的,也合了景阁老一贯在朝中的清流身份。宁砚泠听了,只在心里赞叹年氏的话术。
李太后听了,果然笑着夸道:“早知道景卿家教子有方,孩子们都这么知书达礼。”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凌宜公主,又对年氏道:“哀家只希望敏儿也能如你家女孩儿一般,就好了。”
年氏听得太后的话头已经是明明白白奔着她女儿去了,便笑道:“娘娘谬赞了,小女不过虚长公主殿下几岁,才稍稍好些儿。臣妾看着公主殿下甚好,小女这般年纪的时候,还只知淘气。”
“孩子哪又不淘的?我这敏儿也淘得很,不过今日能安安稳稳地坐一会罢。”太后笑道,“你家女孩儿好得很,若能进宫伴着哀家,哀家定当她是自己的女孩儿一般看待。”
这议亲的话头已经抛出来了,宁砚泠只竖起耳朵,听这年氏是如何接得的。
年氏笑道:“承娘娘青眼,小女若能进宫,便是她自己的福分,也是祖宗庇佑,更是皇恩浩荡。”
一句话,既表达了同意,又没有可以迎合。直将自己女儿、自己家和天家,一并夸了一番,妙就妙在从卑到尊,各有其辞。宁砚泠早为年氏高超的话术所倾倒,此时更在内心赞叹不已。
李太后听得年氏的态度,高兴不已。到这会儿张太妃、陈嬷嬷都开口说了些恭喜之语,众人又凑趣,说了不少好听的话儿。将讲了半日,年氏才告退。
凌宜公主陪了半日,早就不耐了。年氏一走,她就嚷着要出去逛,李太后便让兮青和兮紫跟着。宁砚泠正准备跟着公主出去转转,却不防听得太后唤道:“宁赞善留步。”
宁砚泠忙应着,只听太后道:“你去长乐宫请皇儿,晚上哀家要和他一起进晚膳。”一听是去见楚皇,宁砚泠心里就有些犯怵,可是她不敢违逆太后的命令,只得应了。
她心里不愿意去,脚下便磨磨蹭蹭的。从萱室殿到长乐宫这段路,她只盼着路长走不完,可是却觉得比什么时候都短。转眼间,已然到了长乐宫宫门口。
“宁赞善有日子没来了。”值守太监进去通报了以后,小春子便亲自迎了出来,笑着对宁砚泠道。
宁砚泠也不答,只朝他笑了笑。小春子和以往一样,将她引到书房门口,朝里道:“陛下,宁赞善来了。”说罢也不进去,只在门口守着,对着宁砚泠做了个“请”的手势。
跨进这道门槛,宁砚泠又到了长乐宫书房,时隔月余。她本想永远不再来这里了,可是人在宫中,却身不由己。
楚皇坐在书桌前翻阅奏折,身影一如往昔。他没有抬头,只柔声道:“你来了。”
“是”宁砚泠忽然热泪盈出眼眶,“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