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龚思涛说出那句“我有些问题，请翻到股东简介那一页”时，林总毫不避讳地皱着眉头轻蔑地斜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龚思涛。

锡子看了看林总又看了看程西，两位领导虽然脸色都不是很好，但是都没有做声，锡子按照龚思涛的要求快速地翻到了股东那一页。

龚思涛手搭在下巴上，眼睛眯起看着这页股东说明，过了一会儿说道：“据我所知，这个项目，林总你在上家单位就没推动，来到文领，觉得避重就轻就能通过了？”

龚思涛边思考边说，说得极其缓慢，说完之后看了看旁边坐着的林总，林总盯着屏幕并没有看龚思涛，嘴角稍稍上撇显露出一丝不屑。龚思涛没有转过头，而是看着林总，继续问道：“上家单位说是银行条件太苛刻给毙掉了？我看也未必。”林总紧紧皱着眉头，在听到“银行条件太苛刻给毙掉的”这些话时，垂下的眼睛突然抬起怒瞪锡子。锡子迎上了林总那望向自己的近乎冷漠和怨恨的眼神，读懂林总眼神中那层误会自己的意思，慌忙对林总轻轻摇了摇头。

龚思涛长吁一口气，两手放在桌上，说道：“解释一下这个叫做闫冰的股东吧，林总。”

林总那刚从锡子身上撤回的冷漠眼神里闪出一些慌乱，但很快又镇定住，双唇紧紧闭着，眼睛放空看向桌面方向。

在龚思涛提要求时，锡子就隐隐觉得事情要向不好的方向发展，但没想到龚思涛竟然公然提出质疑，而且从话中可以感受到龚思涛的提问是有准备的，不过矛头为什么指向闫冰？

在北京的晚春时节，在有些发热和发闷的会议室里，锡子的手脚冰凉。

会议室此时安静地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见，大家的目光都锁定在龚思涛和林总两人的身上。

“龚总，你了解什么情况？”程伟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语气里可以听出一些严厉、不满和愤怒，当然这些情绪不可能是针对龚总的。

“这个项目，我原来在仁新银行时的副手去到隆平银行后也给我推荐过，找我的理由呢，就是说他们隆平银行还有几个其他资方要组建一个基金，投向这个文旅地产，问我愿不愿意加入做劣后方。银行通过通道业务投向这些地产类的项目不是什么稀奇事，毕竟高回报高利润，但是我看了看资料觉得项目质量很一般便搁置了。”龚思涛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龚思涛，原仁新银行一分行行长，后来跳槽到文领投资当总经理，也就是程伟现在所在的位置，再后来自愿退居二线，成为只分管业务的副总。龚思涛为人一身正气，虽然传统但办事却又不拘泥于形式，是一位受人敬重的老将了，锡子来了这么长时间，所接触的任何一个同事都对这位老将有极高的评价，威信不可谓不足。

“但是这次林总报上来，我觉得好奇，便又问了问我那位副手，他说这个项目已经有了一次批单了，但是批单日期已经过期了，这个项目银行肯做，是因为银行要了层层担保，项目回不拢资金，那么多资产在银行手上，加上还要求其他各方强行回购，担保加回购，银行怕什么？可是我们有什么筹码？这是一点。”龚思涛继续说道：“第二点，这项目也不是说很优质，依我看噱头挺多，其实第一期就是一个酒店加温泉，我看着方案里还提到大唐芙蓉园，拿这两个项目做比较，请问这大唐芙蓉园是什么？位置在哪里？这清峰园是什么？位置又在哪里？”龚思涛缓缓道来却气势逼人，“刚才这位小姑娘也说了，前期投入大，回收周期慢，我想不仅仅是慢，还要再测一下到底能不能回收吧，这试营业的营业数据真是不敢看，这数据恐怕不能拿‘在试营业期’当借口吧。”

锡子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但是眼神还时不时地回应一下正在说话的龚总，这清峰园的试营业数据确实是不太好看的，酒店每晚上的空房率高达80%，温泉每晚消费更是少之又少，进去的钱是充的会员费，但是也是少的可怜，试营业以来，平均每周只有不到七千元的营收。锡子也是扛着压力，想着既然要做这个项目，当然还是要往好的地方说，所以锡子在写时，数据不好看的原因归结为“在试营业期间”和“未向外做大量的宣传”，紧接着预测人流量将会因为第二期工程建成而增多云云。

现在这些小心思被龚思涛一语点破，而那大唐芙蓉园的对比本不是锡子本意，只见清峰园的宣传册上那么一写，锡子就用上了。

“我就在想这样一个项目，如果林总在上一家公司没有推动，又坚持来文领继续推，肯定是从林总的专业角度来看这个项目有潜力，但是我深入了解了一下发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请问林总和这个股东闫冰是什么关系？”

锡子和在座所有人一样，有些不解又有些期待答案地望向林总。

林总还维持着刚才那样一个姿势，两手交叉在胸前搭在桌上，眼神冷漠而放空地看着桌面。锡子回想起来去清宫大院时见到闫冰和林总两人亲昵说话的样子，其实在那个时候，锡子的心里隐约有一些猜测，但是自己只是不愿意将他们的亲昵和别的关系联系到一起，因为那个时候，林总的女儿才刚出生不久……锡子相信那种亲昵的举动就和饭桌上的dirty joke一样，是一种拉近彼此关系的all for business的行为罢了，但是不得不承认，锡子自己都能察觉出自己只是在用很多理由说服自己罢了，一些潜伏在心里的预感，在此时，感觉应该马上就会得到验证。

“你不说是吗？不说我就给在座高管说下，这个闫冰据我了解，是林总的情人。”龚思涛说完，环顾了一下在座的所有人，然后继续说：“我虽然没有在公司总经理的位置上很多年了，但是在座各位知道我的脾性，我最讨厌坐不端、行不正的人了，谁为了个人利益将不成器的项目介绍给单位，让单位去顶这个锅。林总如果你真看好，非要坚持，我觉得你自己出一部分资金去撬动这个杠杆，也是可以的。”

锡子此时已经没有了听到什么新鲜事情的惊讶了，有的只是尴尬和恐慌，替林总觉得尴尬，替林总感到恐慌。锡子有些担忧地看向林总，此时的他却异常冷静。

龚思涛看了看黄总和曹总，问道：“曹总和黄总，你们对此项目就没意见？”

两位老总也是低头不说话，不说话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自己不占理，不过一般情况下，这立项会大部分项目不是很差的话都会给通过，第一因为自己以后分管的项目也会上立项会，不给过的话害怕结下梁子，第二就是自己分管的项目都没时间看，怎么能细细去看别的分管项目，想着反正后面还有两次会，将这些交给风控部门去管好了。

龚思涛看这两位老总的态度，没有再往下说，侧着头对坐在中间的程伟点了点头，说道：“我说完了，不通过。”

（二）

程伟闭着眼睛，整个身子都跟着晃悠悠地点头，片刻从椅子靠背起身，侧身望向林总，厉声道：“林总，解释下。”

林总微微发白的双唇微微向两边向上拉扯，露出一个像是被逼的笑意，说道：“我来文领之前，就听说龚总的大名了，人人谈起您都是非常敬重，今天听了您的分析，不得不佩服，我相信龚总是对事不对人，从公司利益角度出发多一些，那么我就龚总的提问做一下解释。这第一点嘛，立项会立项会，就是先立项，立项都没有立项，没拿到立项批单我怎么好去和银行信誓旦旦说我们要合作呢？所以和银行谈到什么程度，首先得把立项先过了，我们再去努力和银行还有各方要条件，银行要什么，我们也要什么，做不了完全对等至少可以谈谈，如果觉得我谈得条件公司给不来，我们再说不做的事情，是不是这样一个逻辑呢？”林总转过头和龚总对视了一眼，依旧是以往那个自信从容的林总，“这第二点，龚总说项目质量不佳，这一点我其实不能完全同意的，就像经营一门生意也是需要慢慢经营积累口碑和客源一样，哪里有一开始就火爆到不行，从试营业的经营数据来看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现在市场还没有打开，第二期建成后客流量不是问题，如果龚总非要将他看做是酒店加温泉的话，那么我就把第二期比作是欢乐谷，那客人在欢乐谷玩儿了整整一天，住在哪里呢？玩儿累了想不想泡个温泉呢？想不想去周围的夜市逛逛填饱肚子呢？答案很明显了。清峰园其实是要做一个链条而已，消费场景他们都已经想好了，第一期资金我介入，他们在别的地方找来了资金，我们不入手，别的资金方还是介入的，所以我也才在第二期时想要再次介入。”

说完，林总掏出手机翻了翻，说道：“这第三点，龚总质疑到我和闫冰的关系，说闫冰是我的情人这一点，我在这里澄清一下，我现在是单身，闫冰并非我的情人，而是我的女朋友。这个”林总晃了晃手机，手机屏幕停留在一张照片上，“是我的离婚证，大家可以传阅下。”

说着林总将手机推向龚思涛，龚思涛除了眼皮动了一下，瞥了一眼之外，没有把手机传递给下一个人的意思，林总给锡子使了个眼色，锡子准备起身去拿手机，程西站了起来，将手机从龚思涛面前拿走给在座的每一位看了起来。

“你这只能证明你和闫冰不是情人关系，但是不能证明你这是利益输送。”龚思涛继续说道。

“什么利益输送呢？如果项目质量好，就算是我直系亲属我也照投不误，给投资人带来收益，还能帮助企业实现运转，到底是哪门子利益输送？”林总反驳道。

龚思涛轻轻呵了一声，说道“我已经表态了，不通过，另外，我要给在座各位透个气，你们最好关注一下最近的动态，银行通道业务锁紧，现在上面严厉去杠杆，防范金融风险，你这银行资金流入文旅地产，又是通过这信托通道，估计我们终审还没过呢，银行先毙掉了。”

“不可能。”林总一顿一句地说。

场上火药味渐浓，锡子第一次见到如此令人尴尬又不知所措的场景，而更让锡子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林总居然离婚了，在几个月前还在朋友圈发视频和照片秀恩爱的林总，和那个刚给她生了一个宝宝的年轻女人离婚了……虽然作为下属确实不应该过多关注上司的私生活，但是一直觉得是领导是伯乐也是朋友的林总，是一个自己了解自己清楚自己认可的人。但是此时锡子感觉自己的眼前看到的林总被蒙上了细细白雾，那皱眉纹下那张冷峻的脸，锡子有些看不清了……

龚思涛笑笑，不再说话，

程西将手机递给林总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程伟继续主持整场会议“好，风控团队什么意见？”

“考虑到项目风险确实有点大，建议先放一放。”

程伟：“法律团队。”

“同风控意见。”

“财务部。”

“同风控部意见。”

“资管部。”

“同风控部意见。”

几个部门说完，旁边一小姑娘搜集了意见表，递给了程伟，程伟翻看了看了，说道：“好，我说一下我的意见，对于这个项目呢，我今天不把它完全的否掉，下面给林总提两点，第一把合作架构谈好了，第二，清峰园项目的收益预期有点虚，至少在第二期没完成之前这个预估和试营业期间数据大相径庭，核实一下。好吧，林总。”

程伟对林总扬了扬头，“好！”林总的回答清晰干脆。

“好，散会。”

会上场响起了一阵凳子挪移的声音，龚思涛起身端着杯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在锡子收拾完电脑，关掉设备仪器准备走时，林总一个人还在那里坐着，两手搭在自己的下巴上，眼睛放空垂下，没有了刚才的一切矜持，两肩稍稍内扣，疲惫地发着呆，整个人在会议室里显得有些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