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来的是个身着玄色素袍的少年,面容清朗,身形颀长,背着一个药箱,看起来是个杏林中人。
“宋兄,你来了。”余忘尘见那人进来,立时起身,上前寒暄。
莫叹雪看见他方才一直冷淡的眉眼,直到见到这个郎中,这才舒展开来,神色也坦然了许多,和对待这相国府中其他任何人的态度,都大不相同。
而这个郎中在相国府里一副自在坦然的神色和动作,显然也是个常客。
“哟,未曾见过二少爷单独留个姑娘在房内的,小丫头倒甚是标致啊!”宋庭秋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他可以感觉出,这个人不是个普通的下人。
他随父亲给相国府瞧病已有多年,职责之外,两人志趣相投,交往甚密,平日常来相国府走动。可惜,相国府的下人太多,小丫鬟们穿着打扮又甚是相似,他一向是分不大清这些人的。
但是眼前这个人,即便穿着和这府里所有下人一样的衣服,依然可以让人看出来:她那张三分淡然,三分桀骜,三分深沉的面容,不是个普通人,更不是一个丫鬟会有的格局。
余忘尘打趣道:“宋兄你是未曾见着这个小丫头,今日那副落魄乞丐的模样,怕是见着了,可就说不出标致二字了!”
小丫头?莫叹雪心底暗自冷笑,若是他们知道自己存着百年的记忆而来,又该如何直视小丫头这个称呼。不夸张地说,她走过的桥,可能比他们走过的路还多。
只是这人前病娇的二公子,在这个宋庭秋的面前,也有如此少年轻快的一面,这样她倒是也有点好奇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了。
莫叹雪抬眼看了一下二人,跟余忘尘这样的人打哑谜,自然没有意思的,她大概猜得出官场中人的忌惮所在,势必是要先自报家门的。
“小女子乃凉州人士,家中世代游医,祖父师承医圣,从小耳濡目染,学得一二,而后凉州兵变,又逢大旱,百姓多民不聊生,背井离乡四处逃难,家中上下在战乱中皆已亡故,我随着难民一路逃到肃都,沦落街头,有幸今日遇得贵人,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并无胁迫之胆,只求庇身之所。”
莫叹雪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这是她在来相国府的路上临时拼凑出来的,活得年岁久了,看过的事情多了,信口开河并不是什么难事。
唯一的难事便是要心里默默算一下,时间是不是对得上。
余忘尘听完她这一番说辞,踏着沉沉的步子慢慢腾挪到她的面前,他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他的目光之中,是草木皆兵的狠厉,是少年老成的威严。
此刻屋内一片肃静,他相信鲜少有人能在说谎的时候,丝毫不会心虚。
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练习了颇久。
可眼前这个莫叹雪那双如水的眸子里,却还真是不起一丝波澜,柔软得让人不忍苛责,细细思索她的履历,的确是无可指摘:
凉州,那是天宗皇帝出生和发迹的地方,大凉的国号也是由此而来。即便后来定都肃都,天宗皇帝始终对那个地方,抱有一丝与天下其他任何地方都不同的情感,能在那里走马上任的官员,都是栋梁之才。
可惜,能人不忠才更是国之大患,国主更迭之后,兵变始于凉州,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凉州的将领是有那个能力造反的,只不过,遭殃的却是当地的黎民百姓。
近来肃都城内确实涌入不少难民,没有人知道他们先前的身份职业,照这么说来,一个身怀医术的叫花子倒在东市街头,偶然遇到了一位贵人,想要凭着一点看家本事攀高附贵,这套说辞乍一听似乎没什么问题。
可是余忘尘却并不尽信,这套说辞虽然没有问题,但这个人有问题。
一个家中上下亡故于战乱,一路从凉州逃难到肃都,寒岁里沦落街头几乎冻毙的小姑娘,怎么可能如此淡定而从容地说出自己这一路的艰辛?
仿佛那些歇斯底里的哀痛,从来都没有发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两个人互相对视着,静默无声。
半晌,宋庭秋觉这屋内的气氛过于凝滞,于是便开口缓和道,“适才这小丫头既说自己祖父师承医圣,又耳濡目染习得一二,眼下巧了,我宋家也是世代行医,也是师承医圣,想要探知所言真假,一试便知。”
余忘尘点头默允,医圣卫风其人品行何如,这一点天下人都很清楚。
当年卫风服侍明景皇帝,只谈救死扶伤,不图功名利禄,无意明景皇帝赏赐的太医令一职,只求云游四海。明景皇帝不想强求,只能作罢,便亲封了一个“大凉医圣”的美名赐给卫风,以彰其功勋。
卫风在肃都城,除了宋孝廉之外,再无其他门徒,而后心系旷野,余生再没踏足过肃都,直到客死他乡。
至于肃都的官场中人,大抵是不会找一个外面的女人来办事的,那样不够可靠,他们喜欢用自家人,或者杀光别人的家人,让他们被迫变成自家人。
所以如果这个莫叹雪真的会些医圣不外传的本事,那她至少和肃都的官场可以微微撇清,毕竟自己都可以想明白的关系,想要把她送到自己身边的人,又怎会不明白呢?
宋庭秋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拿出一个两寸大小的瓷瓶,从里面倒出一枚豆大的丹药,他将那丹药拿到莫叹雪面前。
“把这丹药的方子写下来。”
莫叹雪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在掌间,嗅了嗅,而后又用指甲轻轻碾成两半,仔细瞧了瞧。
这个丹药似乎很是熟悉,但是她还是要费一些心思去想的,因为经历过太多时岁,让她骤然去回忆起一样东西来,这并没有那么容易。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迅速览阅着那些前世的记忆,心里渐渐有了答案:
这是医圣所创的固元丹。
想她在第三世的时候,跟着医圣学了整整十五年,哪怕是让她模仿卫风写方子的字迹,都能让人难辨真假。
虽说自己愚钝,没有学得个出人头地,但是宋庭秋手里递过来的这枚丹药,她非常熟悉,也知道为什么宋庭秋会以这枚丹药,而不是别的什么来试探自己。
她铺纸提笔,笔下簌簌而动,将那方子一字不差地写了出来。
宋庭秋拿起端详,丹唇微扬,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确是医圣后生无疑,这枚固元丹乃医圣当年为明景皇帝调理身体所创,天子所用的药物,是不会把方子泄露给除了门生以外的人的,这也是师门规矩。”
这一点,莫叹雪也很明白,或者说,她比其他人都更要明白。
当年随着卫风受昭进宫打下手的那个小学徒,就是她自己,她的医术虽然说不上多么高明,甚至不及医圣十分之一,但是好在这丹药,她经过手,再熟悉不过。
余忘尘听此,这才稍稍宽了心,虽然他并不尽然相信这个莫叹雪,但是眼下她知道自己装病的事情,定然是留在自己身边,由自己看着,才最为安全。
只是刚刚这一出,倒是让宋庭秋对这个小姑娘另眼相看,甚是喜欢,听二公子说这是他捡回来煎药的丫鬟,便让她同自己到药膳房,教教她二公子平时要吃什么药,怎么吃。
到了药膳房,离了余忘尘的视线,莫叹雪这才觉得轻松下来。宋庭秋在一旁切药草,那是他从外面带过来的东西。
她在一旁观看着,对这个宋庭秋给二公子用的什么药,已经能在心里猜出个七八分来,她那天在雁九楼门前抓住余忘尘的手腕,无意探了脉象,就那脉象看来,他确实是副病骨,叫任何一个太医过来,都会作此诊断。
但若是有人喜欢一边中毒,一边解毒,也是可以达到这种效果的,这也是医圣当年的专长。
“宋公子,二少爷这病很是蹊跷啊。”莫叹雪凑到宋庭秋旁边,故意说道。
宋庭秋切药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份泰然,随即浅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姑娘有什么想说的,直说便是。”
他和余忘尘相交多年,突然领回一个懂医术的丫头回家,个中曲折他自然可以猜得出来。
“二少爷为何装病?”莫叹雪开门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