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这样做?这一问问得莫叹雪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不过是好心调了点儿花蜜进去,这有什么可追究原因的?
她扬着头一脸诧异地看向二公子,目光坦然。
被她这样无声地盯着看了片刻,余忘尘的气势忽然弱了下去,他差点儿忘了眼前的这个人与自己不同,她做的事里十之八九是说不出意义的。
诸如在那院子里单独开辟了一隅,专门种她那些不知道哪里搞来的朱红色的小花,有时在那花丛边一蹲便是一个时辰,就定定地看着它们,若是赶上下雨的时候,还要单独撑把伞留在那里。
这可是相国府,向来不缺各种姹紫嫣红争奇斗艳,更有技艺顶好的花匠师傅匠心独运,哪里需要她一个小丫头去折腾那些不上台面的花花草草。
可是她就是喜欢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跟自己不同,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有为什么,余忘尘心想。
他警备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端起那盏温酒递入口中,一线醇厚温热的绵长缓缓滚入喉咙,尔后一丝辛辣从舌根处蔓延开来,他微微蹙了蹙眉,不过这一时的不适并没有让他停下手里频频倒酒的节奏。
许是长久浸漫在那些药草的苦涩中,他开始有些贪恋起这份温热的辛辣,这种细细弱弱的刺激感撩拨着他日趋麻木的神经。
半坛下肚之后,因为喝得过急,他被呛了一口,这一呛,竟呛得他双颊绯红,满目飙泪。
莫叹雪忙上前帮他轻抚着后背,却还是没止住二公子被呛得厉害,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讲不出来,只是在一个劲儿咳嗽着,她急忙转身去倒了一杯茶,双手捧着奉给二公子,没成想对方摆手拒绝了这茶,兀自坐在那里咳得不停。
余忘尘很久没有这样激烈地咳嗽了,他平日里一直保持着那一副慵懒而疲惫的病态,如同一汪掀不起波澜的死水一般,而现在这撕扯着喉咙,牵动着神经的剧烈反应,让他觉得无比痛快,仿佛在这阵阵抽搐之中,可以狠狠地,把胸间憋闷了太久的那股气给一并倾吐出来。
莫叹雪知道二公子素来固执,没有僭越强迫的意思,只在一旁捧着茶盏局促地站着,看着眼前人频频颤动的轮廓一点一点平息下来,然后……便又是一轮新的颤动。
只不过这次竟不是因为咳嗽,而是因为……哭泣?
她使劲睁了睁眼睛,确定目之所及竟不是自己的幻觉:平素里冷漠淡然,高高在上的余二公子,此时此刻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起来?
一阵酸楚和滚烫从余忘尘的眼底慢慢汇聚,继而是一汪灼热奔涌而出,直到那薄薄的眼眶再也无法盛纳这千钧之重,澎湃的清澈瞬间倾泻直下,在他潮红的面颊斑驳开来,他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赘着一片疼痛,让他在沉沉的哽咽中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怨恨,隐忍,懊丧,无力……长久积压的各种情感交集在一起,在那汹涌不绝的泪水中终于得到了片刻的释放。
莫叹雪惊异之余,无从安放的手悬停在他的身侧,不知现在究竟该作何宽解,她看过这尘世百年的酸甜苦辣,如此说来,这个看着老成的少年,归根到底不过才十七岁而已啊……
十七岁的少年,要凭什么在这如履薄冰的权利场上,寻得一线罅隙,向死而生呢…
这样想着想着,一线怜悯和心疼牵动着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轻轻搭上了二公子的肩头。
“二少爷……你……你还好么……”
他的肩头一阵剧烈起伏,带得莫叹雪的指尖微微颤动,她从怀里掏出帕子,递到二公子面前。
余忘尘没有接,他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覆在他平日深邃幽暗的眸子上,那双凌厉深沉的眼睛,终于也有了沉静柔软的时候。
莫叹雪拈起帕子,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斑驳的泪痕,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于一个下人来说,这样逾矩的动作显然是不合适的,但是对上二公子那哀伤的神色,她却感觉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迫使她挣脱开身份之分的禁锢。
自己本来就不该是什么相国府的一介丫鬟而已,不是吗?
但如果自己不是,现在又是在以谁的名义,怎样的身份,去安慰眼前的人?
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余忘尘滚烫的肌肤,那倏然划过的星星点点的清冷,随着她手掌的移开而抽离,留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落。
下一秒,他忽然抱住了眼前微弓着身子的少女。
“不要走……”余忘尘低声呢喃着,喉咙里滚动着一线藕断丝连的泪腔。
莫叹雪被他这样突如其来地紧紧圈住,一时间方寸大乱,二公子的身体滚烫,他灼热的臂弯扣在自己的腰间,尽管隔着几层衣服,感触却是如此真切。
这是……
她惊异地杵在原地,虽然她可以理解淑夫人之死对于余家的打击之深,但没有料到的是,宫里的那个女人,竟可以让一向淡定从容的二少爷,也流露出如此失态的一面。
须臾,余忘尘垂着的头忽然抬了起来,他重重地清了两下喉咙,才算是在刚刚的悲伤中缓缓回过神来,同时迅速地抽离了自己的手臂,连带着手掌尴尬得在空中攥了攥拳,舒展又并拢,仿佛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些什么。
脑海中忽然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今天的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从八岁的那一年起,他就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候了,他一直谨小慎微,思前想后,世间万千在他心中尽如方寸棋盘……
而现在,就好像有一只手,忽然推翻了这盘棋子,让他再也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去思量,去盘算,去剥茧抽丝,去由表及里……
心底撕裂的疼痛骤然蔓延开来,他忽的想起了八岁那年的那个夜晚,那是一个让他永生难忘的夜晚。
那时他救了一个人,说起来也不算是救,只是在别人要杀那个人的时候出口提醒了一下,而那个人就是曾经臭名昭著的逍遥宫白山月。
那个时候他还小,对于正邪,对于善恶都没有太深的执念,只是出于随意的一个提醒,让白山月没有在走火入魔之际遭人暗算而已。
而就是这个小小的举动,让他遇上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和尚,这个和尚很欣赏他救了白山月,并问他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他挺直了胸膛,不无骄傲地说,我乃当朝左相国余从晏之子,余忘尘。
那个和尚俯身看了看他,几根手指弯曲着一阵点动,又微虚着眼睛蹙了蹙眉头,随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说得不对。